空夢抄 番外 其二

藤原俊成(1114——1204)】

 

十五岁那年,我以皇子陪读的身份,进入了皇宫。

周围人尽是艳羡的目光,毕竟,即使是炙手可热的藤原家,能够担当皇子陪读的人也并不多。

而我有幸,凭着家父的举荐和一点点才学,得以陪同两位殿下一起学习。家父对我寄予厚望,我自然也不能辜负。

 

进宫之后,我才知道,需要我陪同的皇子,其实是一对姐弟。

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初次进宫那一日,樱花开得正好,在暖阳的映照下恍如云霞。

 

『是吗,你叫做「顕広(あきひろ)」啊,和我的名字很像呢——我叫做「顕仁(あきひと)」。』

绿发的女孩对我笑了,绯红的眼眸中毫无闪躲与畏惧,那认真从容的神色反倒使年长的我,心中生出几分羞赧。

 

心中的花蕾顿时和满天花霞一同,在某个角落悄然绽放了。

 

自那以后,我便开始了作为陪读的生涯。

身为长女的顕仁殿下总是听得认真,记下的笔记一丝不苟。

她的和歌清丽隽秀,又充满着少女独特细腻的心思,每每令我心生感佩。

 

可她的弟弟——雅仁殿下却贪玩,一会被飞过的蝴蝶吸引,一会又被脚边的蜗牛分了神。

每逢此刻,教长先生都会无奈地摇头。

我往往就趁着教长先生苦口婆心劝说雅仁殿下时,偷偷偏过头,看着顕仁殿下的侧脸。 她总是若有所思地一手托腮,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缕发丝还未长长到可以梳起来的程度,柔柔地垂在她的脸颊两侧,似有阳光在那黛绿发丝上来回流转,微光粼粼。

 

只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少年的我希望时光永远停止在那一刻。

 

但时光总是如水流逝。三人中最年长的我,最先到了入仕的年龄。我终于接受了元服冠礼,正式成为臣子。虽然位阶不高,不过能够偶尔出入皇宫,见到顕仁殿下,已是十分满足。

 

而顕仁殿下也随着年龄增长显得愈发清秀美丽。

只是,因为种种变故,宫中开始出现流言,说她傲慢自大,性情怪异,难以接近。同样是因为这些变故,她在我视线中出现的机会越来越少。

大概是因为少时的经历,我对顕仁殿下并不像其他臣子那般敬畏——尽管这敬畏,更多是出于对白河法皇的畏惧。

皇权的争夺,我并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只是想,她也不过是几位掌权者手中的一枚棋子,身不由己罢了。

 

可鸟羽陛下显然不是这样想。

法皇崩御后,鸟羽陛下终于将实权握在手中。陛下不希望看到她在朝中有任何党羽,少时一同学习,后来和殿下关系也不错的我,理所当然就被当成了顕仁殿下的「党羽」。

 

鸟羽院借故将我调离皇都,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能见到顕仁殿下。

我不曾因此怨恨鸟羽陛下,也许对家父来说,这确实是个打击。但于我而言,在何处任职并不是那么重要。

只是,心底或多或少,还是因为见不到顕仁殿下而感到些许遗憾。当真只有些许,毕竟,我很清楚,她是尊贵的皇族,她的人生,注定不会和我有太多交集。

 

离开都城后,事务不减反增。在日复一日的仕途生涯中,我似乎渐渐遗忘了那些往事,少年时难以启齿也无法启齿的心思,逐渐被岁月掩埋,尘封,仿佛它们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

 

后来,听闻她与左府赖长联手发动政变,意欲夺权,却最终败北。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些年的时光仿佛洪流,每个人都被裹挟其中,又有谁能够完全从心所欲?

只是,我的心底依然无法抑止地失落,那久远的往昔,终究再无重临的可能。

 

得知她即将被流放赞岐的消息,我托人千方百计向她送去了我的信,并不期待她会回应。

或者说,并不希望她会回应。

 

就让我一厢情愿地,给那些年的青涩时光作结吧。

 

可出乎意料,她还是派人送来了回信。

信是用花笺写就,带着淡淡檀香——她依旧保留着当年的习惯啊。

即使是即将远流他乡,命运未卜的如今,也难改那小小的风雅的少女心思。

——或许这就是皇家的骄傲从容吧。

我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多年前,与她初遇时,那双眼眸中凛凛的天光。

 

我屏住呼吸,缓缓打开花笺,双手的颤抖无法抑止。

阔别多年的字迹伴着回忆在眼前一点点铺开,依旧是那样清丽隽秀的笔迹,一如记忆中她的面容。只是有几处字迹稍稍晕开,墨色微苦,似是沾染了隔夜的泪痕。

信笺上只有一首和歌,孤零零地躺在中央。

 

——此世如梦,幻渺无常。惟夙缘尔,千古不朽。命有尽数,梦有醒时。愿待梦醒,乃与君逢。*1

 

我泪如雨下。

 

*1:『夢の世になれこし契りくちずしてさめむ朝にあふこともが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