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夢抄(第十五章~终章)

第十五章

不知过了多久,天夢才恍惚发觉,头上的雨水不知何时起停了下来。她疑惑地抬起头,看见头顶的伞,和面前撑伞的人。无光的雨夜里,她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觉得那一袭纯白狩衣在一片混沌中格外刺眼。

“你是……什么人……”

她略带警觉地发问,声音犹自染着颤抖的哭腔。

“陛下不必紧张,臣乃左大臣藤原赖长。”

“左府……吗。”

“臣知道您心有疑惑,稍后臣会详细向您解释。眼下,您还是随臣回府邸,莫要受了风寒。像您这般高贵的人,怎能在这种地方染上污秽。”

她只觉得浑浑噩噩,无心听他讲了些什么,却也想要赶快离开这里。至于去他的府邸还是什么地方,都无所谓了。

藤原赖长招了招手,几位仆人便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将失魂落魄的她搀扶进轿子。

 

装饰繁复的牛车在昏暗雨夜的路上缓缓前行,不多时,便抵达了藤原赖长的府邸。

说起藤原赖长此人,倒也颇有些来头。鸟羽院的宠臣藤原忠通,便是他的家兄。赖长博学多识,加之父亲藤原忠实的威望,年纪轻轻便担任左大臣一职,因而也招来了兄长忠通的妒忌,二人一直不合。藤原忠实年迈退隐后,兄弟二人因“藤氏长者”之争,所生矛盾无数。后来,忠通的谗言,使赖长失去了鸟羽院的信任,官位虽仍保留,却处处碰壁。而且,因为赖长此人,性情刻薄,行事不择手段,在宫中一向有着“恶左府”之称。

 

而此时,赖长毕恭毕敬地将天夢迎下轿子,又命令全府上下前来迎接,一副殷切面孔丝毫看不出恶意。

上皇大人,臣这就命人服侍您沐浴更衣。不过,臣这里并无女眷居住,只有些侍女的衣物,不知您是否介意?”

她恍惚地摇摇头。

大约半个时辰后,在几位侍女的搀扶下,她才缓缓走到赖长面前的榻上,坐定,眼神终于不再像方才那般空洞。

藤原赖长望着她,刚刚沐浴之后的少女身姿仿若和歌中的佳人,黛绿的发丝仍凝着水滴,微微卷曲着贴在脸颊两侧,平添三成妩媚,七分妖娆。不愧是待贤门院夫人的女儿,尽管身着侍女的衣物,又是这般憔悴失神的面容,却依然有着难以言说的美。似有些清冽,有些傲然,有些空茫,还有些幽怨。

他不禁暗自挑眉,不知是自得于自己的眼光,抑或是想到了某些事情。

“此处并无他人,臣也可放心大胆地说出臣心中所想——胸有大志而生不逢时,陛下,你我也算是同病相怜之人。于情于理,都应当由您来做这个国家的君王,而不是那个游艺皇子。鸟羽陛下此举,实在不明智,若是任此下去,只怕国将不国,到时,臣又安在。如今是时候了,若是您有意愿,夺回本该属于您的东西,那么,臣愿助您一臂之力。”

“你的条件呢。”她未曾多想,只仿佛寻常般发问。

“陛下何出此言呐?”

“从来不曾有人真心想要帮我,只怕左府也是一样吧。”

赖长干笑了两声,道,“陛下既然这样说,倒也干脆痛快……罢,若是事成……”

赖长没有继续说下去,眼里却浮现出诡秘的神色,他试探地凑身上前,伸出双手,轻握住她的双肩,将衣料一点一点向下褪去。他不敢过于放肆,时不时观察着她的反应。

“就是这样吗。”她忽然开口,表情并未有太多变化,甚至还带着一丝讽笑。”你的条件,就是这样吗。”

赖长暗暗松了口气,“臣可不是什么贪心之徒。不知您……意下如何?”

“嗯,我答应了。”

赖长心中一阵窃喜。顕仁殿下果然还是太过天真了,她根本不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若是政变成功,以她天皇的身份,同自己结合的话,那么自己的地位必将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她不过是个没什么政治手段的少女,日后若是想要以夫君的身份将她掌控在手,亦是轻而易举。到那时候,江山美人,一举两得……

“当然,答应你的条件,也要等到事成之后。无论如何我都要先亲自了结那家伙,后白河……”

“……绝不原谅。”

就在赖长企图做出进一步的举动时,天夢却霍地抬头,烛火映照的赤眸翻腾着波浪,似是山风中猎猎燃烧的野火。

赖长如触电般缩回手,竟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结果,藤原赖长到底没敢做什么,次日清晨,便将她送回宫中。

之后几日,赖长便暗中进行着政变的准备,天夢也将自己的计划全盘告诉了教长。

若是以前,教长定会全力阻止这等荒唐的做法,说些不可逾越明哲保身云云的大道理。可事到如今,听了她的计划,教长只是沉默,就连一句反驳也不曾有。这世事对她已然太过苛刻,若是继续无言地忍受,不知那些人还会做出怎样过分的事来。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放手一搏罢。

“只是……”教长犹疑着开口,“您在宫中势单力薄,要如何才能与那些人相抗……?”

“前些日子,我已与左府赖长商谈过,他愿意站在我这边。为朝的父亲源为义率领的源家军本就是效忠白河父上,拉拢过来也未尝不可。”

“……左府赖长?那个人真的可信吗?”教长心存疑虑,毕竟那个人有着“恶左府”之称,虽然自己对宫中传闻并不在意,可也或多或少地听到了些不大妙的传言。

“他当然不会白白献殷勤——不过,他提出的条件,我已经答应了。”

“敢问是何条件?”

“事成之后,我便嫁于他。”

“什……什么?!”教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顕仁殿下向来心高气傲,如何会答应左府的这等无理要求。“难道就没有其他方法了吗?”

“不论怎样,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我一定要夺回来。至于那家伙,虽万死犹不能平我恨,一定要他付出代价,让他尝尝比我更甚千倍的痛苦。”

她紧咬着牙,几乎是自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眼底的火焰燃得愈发旺盛。

“可是,如果成功,您该不会真要嫁给赖长卿……?”

“哼,那怎么可能,”她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只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罢了。他还当真以为,我看不出他的算盘。”

“可……之后您打算如何敷衍他?”

“敷衍?没必要那样做,只需要找个机会……”

天夢的脸色阴沉下来,血色瞳中渐渐浮现出一层不祥的阴翳。

“……干掉他。”

藤原教长不禁浑身一震,似是有些难以置信。方才,他似乎在面前的少女眼中看到了久违的神色——那种阴沉狠辣,仿佛随时都会溢出妖异之灾的眼神,竟与当年的白河陛下别无二致。

“雅仁那混账也好,藤原赖长也好,夺走我的东西的、觊觎我的东西的——就老老实实像鸟羽院那样,到黄泉去忏悔吧,哈哈,哈哈哈哈……”

她开心地笑着,笑声里隐约有几分癫狂。

 

“对不起,白河陛下……”

藤原教长缓缓垂下头,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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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预定好的政变之日只有几日,虽是准备万端,可天夢心里仍是忐忑。她想起为朝直率坦诚的神情,或许,与他相谈一番,便能稍稍缓解自己内心的忧虑吧。怀着不安,她还是召为朝入了宫。

“不知您唤臣来此,有何吩咐?”

天夢望着为朝的眼睛,其中没有一丝犹豫。可她仍是犹疑着发问道,“你可都想清楚了?我不会勉强你,若是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若是臣有退缩之意,一开始便不会到这里来了。”这诚然是关乎性命之事,但为朝的回答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源为朝和父亲源为义,在计划中应是此次行动的大将。听闻为朝这番话,她稍稍安下心来——为朝他,想必不会和那个人一样,半途不辞而别吧。二人又交谈些许,她才逐渐将如麻的心绪强压下去。

左府那边,他自有安排。

至于教长年事已高,天夢实在不忍将他卷入此次行动,可教长无论如何不肯置身事外,也就只有让他协同了。

似乎已经毫无疏漏,可她心底依然有着挥之不去的不安,却又说不清这不安存在的缘由。是担忧结果吗?若是成功,自己将要如何;若是失败,又将何去何从?这些诚然是担忧的问题,可比起这些,似乎还有着更加令她无法安稳的原因,不过此时此刻,她也无心去追究这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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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松殿内。

“陛下,果然不出您所料。听说这些日来,上皇一直在纠集人马,准备过几日便起兵叛乱。”

“终究是压抑不住了吗……正好,她一旦起兵叛乱,朕便可以名正言顺除掉她。”

信西谄媚一笑,“这场较量,最终还是您胜了呢。”

雅仁却不以为意,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就连平日惯常的玩世不恭的笑容,此时也不知所踪。“她不曾正眼看过我,我却一直有好好看着她。孰胜孰负,又有什么可谈。”

“都安排好了吧。”

“是。”

“不会很久了。你我之间的孽缘,是时候该终结了。”

白河天皇英俊的脸庞渐渐阴沉下去,薄唇紧抿着,许久之后,似是无声地吐出一个名字。

 

第十六章

是夜,战火终于燃起。

千余人自宫内厮杀到宫外,激烈交火的战场分散各处,火光四起,嘶吼声,兵刃相接之声不绝于耳。

后白河一方人多势众,尽管源为义及其子等人奋力抵抗,终是势单力薄,寡不敌众。就在将士们打算奋力一搏时,后白河一方大将——源为义长子源义朝,带领手下兵分三路扑向白河北殿,并乘风纵火,不多时,火势便不可遏止。

一时间,女御侍从们纷纷逃命,白河殿外哭喊声,踩踏声,火焰毕剥声此起彼伏。

源义朝纵火之后,没有继续追击,而是撤回了大营。想来是不想自己手下兵士受到火势牵连,而上皇这边本就处于劣势,一旦军心涣散,不论领头将领何等骁勇,只怕也是无力回天。可不论怎样,他的这一决定,总算是给了天夢这一方稍稍喘息的时间。

自打降生以来,还从未见此阵仗,天夢望着逐渐逼近的火光,四散逃窜的众人,内心却出奇地平静,甚至就连一丝恐惧,一丝焦虑也不曾有。眼前的景象,反倒令她觉得有些可笑。所谓一败涂地,不过就在顷刻之间。大厦将倾,鸟兽既散,大约所言正是此景罢。

然而,愈演愈烈的火势,已经容不得她作任何冥想。

天夢环视四周,大部分追随者都已逃走,只余下寥寥几人依然守在此处。其中自然有教长,和望见火势立刻从前方战场赶来的为朝。

她长叹口气,似是为了平复自己的心绪。微闭上眼,随后又张开,绯色瞳眸已然平静如水,毫无波澜。

“诸位请听令,这只怕是朕最后的命令了。所以,无论如何,请务必照朕的旨意去做。违者,便视作叛徒处置。”清冷的声音亦是不起一丝涟漪,其中蕴含着的,是不容辩驳的坚定。

天夢一挥衣袖,带起一阵风声,“源为朝,朕命令你,带这些人逃出去,不容有失。否则,便是失信于朕。其余人跟好为朝,各自保命。”她顿了顿,“诸位不离不弃之意,若有来生,朕定会报答。”绯眸中毫无迷惘,只余一片清明傲然,倒真的仿若睥睨天下的君王。

“可是,陛下您……!”

她忽地笑了,三分凄凉,七分坚定。

“我要留在这里。主君若是逃了,才当真是一败涂地。”

“……臣明白了。请您务必不要放弃,将其余人安置好之后,臣定会回来。”

“嗯,去吧。”

 

众人离去后,她不由得开始了冥想。

想想自己这短暂的一生,尽是追寻着虚无的皇位。然,所谓“皇”究竟是何物,就连自己,也不曾真正明白。不论是懵懂幼童之时,被白河父皇一手抬上皇位,还是后来,被鸟羽院逼迫退位,或是看到一丝希望,结果却只有痛苦与屈辱之时……皆是如此。

可如今,明明已然一败涂地,山穷水尽,然而,自己却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同“皇”,前所未有地接近了。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妄想不付出任何代价,便坐上那至高的宝座,世上哪有如此便宜之事。只是,如今才稍稍明白所谓君王的含义,只怕是太迟了。她自嘲地笑笑。

 

终于,只剩下自己一人。

天夢独自伫立在已然成为一片火海的白河北殿前,望着冲天火光,丝毫没有了逃走的意愿。

横梁被火烧毁,颓然垮塌下来,焦黑的木柱带着迸裂的火花砸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这下子终于……结束了吧。也好,就这样长眠火海,肉身同灵魂一并焚烧殆尽,倒也干净。”她低声自语着,忽地凄然一笑,“还真是适合我的结局呢。”

浓烟冲进鼻腔,天夢不禁剧烈地咳起来,她以袖掩口,却仍然阻挡不住四处弥漫的烟尘。她只觉得胸口越来越紧,几乎快要窒息,绯色眼眸中逐渐溢出泪水,不知是因为剧烈的咳嗽,或是其它的缘故。

大概这就是最后了,这如同乱麻的人生,也是时候结束了。她怀着半分绝望,半分释怀,微闭上眼。

上皇大人!!”

听闻有人在呼唤自己,她惊疑地张大双眼,却看到源为朝的身影冲破重重黑夜,踏破滚滚浓烟,一路颠簸着冲过来。那孔武有力的身姿如同武神踏着脚下千军万马而来,将火舌远远甩在身后。

为朝二话不言,只一把将她横抱起,在遮天浓烟中向宫门外飞奔。

“为朝!你为何还未离开……!”

为朝本就黝黑的脸孔,被烟火炙烤后更是黑如焦炭,方才战斗中留下的伤口皮肉外翻着,血液已然凝固。然而男人却咧开嘴笑了出来,露出一口沾血的牙齿。并非强颜欢笑,而是发自心底的笑容。

“在确定您平安无事之前,我怎能独自逃走!”

“你何必为我犯险……我只是区区一介败者……”

“您开什么玩笑!我镇西八郎为朝所认定的主君,只有您一个人!”

她有如被什么击中心脏,艰难地抬起头,望着为朝坚毅的侧脸,心中蓦地涌上一股近乎窒息的负罪感。母亲曾对自己说过,不是为了偿还谁的罪过而生于此世,而他,他们,难道不正是因为自己一时任性的罪过,而付出了这样惨痛的代价?

这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她的胸腔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巨大的罪恶感与悔恨感好似毒蛇一般,紧紧将她缠绕,逃脱不得。

“教长呢,救他出去了吗?”

“陛下放心,臣奉您的命令,已经将教长先生和其余几人安置在安全的地方了。”

“那就好……”

“就是……教长先生无论如何要让您先走,不肯和臣离开,于是臣便将他打昏了,请您恕罪。”

“不,你做得很好……”听闻教长已经脱离险境,她稍稍松了口气,随后又想起什么。

“对了,左府呢?”

“左府逃亡途中中箭,已经身亡了。”

“是吗……”她心头生出一丝戚然,虽说赖长只不过是为了自身的企图,才站在自己这边,可无论如何,在这宫中能有一个愿意帮助自己的人,已是不易。

 

一路上,为朝一刻不停地飞奔,二人总算逃出宫城,来到了平安京郊外。

四下唯有一片旷野,天心月色清朗,不染一尘,似是不知人间多少疾苦,抑或是知晓了一切,却依然兀自皎洁。

“为朝,感谢你将我救出,我向你保证,只要此心魂尚在,我必会报答你。”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守护主君本就是臣子的责任。”

“不。”她摇摇头,“事到如今我才明白,并没有谁,天生就要替他人承担罪责。母上曾对我说过,我不是为了偿还谁的罪孽才降生于此世。所以,为朝,你也没有必要,因为我的罪孽而断送性命……”

“……我要回宫去领罪。”她轻轻吐出这句话,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绯红一色的瞳孔中满是坚决,恍然间,竟好似落满了九天的星辰。“多亏为朝你,使我免于葬身火海的命运,然而,就算逃到此处,也始终不是长久之计。不论接下来是何种结果,都是我自己所选。若是连承担罪孽的气度都没有,又何以被称为皇呢。”

为朝深深注视着她的眼睛,随后,爽朗而笑。“果然,您正是我愿意付出身心侍奉的主君。无论您做出何种决定,臣都会竭尽全力助您完成。”

“为朝……说起来,你又是为何,才会如此不遗余力地帮我,这于你,本没有什么好处可言。”

“第一眼见到您的那一刻,臣便明白,您和这宫里的任何人,都是不同的。就算您自身感觉不到,可我却能看到——您正是为朝仰慕的,温柔的人。”

为朝炯炯有神的双目直视着她,深褐色的眸中不掺杂任何虚假,亦没有不可告人的欲望。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只是……”

天夢低低垂下头去,不敢直视为朝的双眼,竭力掩藏着眼角摇摇欲坠的泪水。

“无论何时,请您记得,我等的灵魂,永远与您同在。”

闻言,天夢终究还是没能压抑住泪水,清朗月色下,两行清泪似决堤溪水般流淌而下。再不顾忌什么身份地位,也无需再逞强,她索性放任自己恸哭失声,仿佛要将这些年深藏于心的怨忿,不甘,痛苦,孤寂,尽数化作泪水淌下,直到将自己淹没为止。那模样,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受了委屈的少女而已。

 

次日清晨,在源为朝的护送下,天夢终是回到了宫中。

白河殿的火势已经熄了,只有被烧焦的残骸和依然未消的烟尘诉说着昨晚那一场动乱。

而天夢这一方的将士,除去战死的,大都已被抓捕关押。

 

高松殿内。

雅仁——如今已是后白河天皇,正高坐在榻上,斜靠在几案边缘,一副闲适模样。

“好久不见,皇姐大人。”雅仁微眯起狭长的眼,似是漫不经心道,“别来无恙啊。”

天夢没有回答,仿佛面前的人并不存在。

一旁的信西却按捺不住,“天皇陛下面前为何不跪?即使您是上皇,可如今,不过是罪人之身,还是不要太过放肆为妙。”

白河天皇摆摆手,“罢了,不愿意下跪也无妨,朕可不是那么刻薄的人呢。”

原本以为自己会恨不得冲上去狠狠扼住他的脖子,但她颇为惊异地发觉,自己此时竟出奇的平静。即便那些不堪的记忆仍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却是恍如隔世。大概,到了如今的地步,已经没什么需要在乎的了。

既然最终仍是如此结果,不如听天由命罢。

“让朕想一想,该如何处罚皇姐大人呢……?”后白河天皇作出一副思考的姿态,随即笑道,“听闻赞岐风光秀丽,民风淳朴,不知皇姐大人意下如何?”

“甚善。”

她不愿再与他多说一言,无论是怎样的结果,都已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朕念在姐弟情分,对上皇处以流罪,这就足够了。其余的源为义等人,皆处以斩首之刑——就由源义朝来执行吧,由亲人送自己上路,黄泉路上,大概也会好受些。”

“你……!”

“哦?皇姐大人可有什么意见?”

“……”她紧咬着唇,低垂下头,沉默不语。

这份罪孽,不知此生,可否还有机会偿还呢。

 

第十七章

内里角落的一间小小宫殿内。

天夢倚靠在角落一动不动,面对着突然造访的不速之客,亦没有半点反应。仿佛拉开纱门的,不过是一缕风罢了。雅仁似是未曾料到她的反应竟会如此平静,一丝失落夹杂着庆幸的复杂表情,逐渐在那俊俏的面孔上浮现。

“这是最后一晚了,明日,我会派人护送你去赞岐。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比如,感谢我的仁慈,没有直接将你押去大牢斩了。”

回答他的唯有死一般的沉默。雅仁向前走了几步,看着幽暗烛火在她苍白脸庞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心底忽然生出几分戚然。

——却不是后悔。

倘若时光重来,不管多少次,他也相信自己依旧会是如此,将她逼至这般地步。若是换作她,也是一样吧。可笑,明明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却生生憎恨对方至斯。

皇姐大人,时至今日我也没能明白,你何以如此恨我,就如同我何以如此恨你。

“如果是皇姐你赢了,你会怎么做——会处死我吗,之后再将我这个皇族败类,曝尸于荒野。”

意料之中的死寂。无风的和室里,甚至烛火也不曾跳动。雅仁干笑了两声,似是想要打破自言自语的尴尬,“你一定会杀了我,对吧……可惜,终究还是你败了。”

“皇姐大人,你可知道,你……”他转过身来面朝向她,却忽然停住了口中话语。

他看到了她那双死水一般的眼睛。毫无生趣、几近失魂的眼睛。他还记得这双眼中曾经的光采,凛凛如皎月春潭。

而今却是这般——生无可恋的眼神。

那绯色瞳眸中已无半分光芒,似枯寂的冬井;脸庞和双唇亦是血色全无,如同被严霜覆盖,行将枯萎凋零的花。唯有黯淡烛火,在她脸上投下并不算明亮的微光,稍稍增添了一丝几不可见的暖意。

然而,明明是这般了无生气的样子,他却不得不承认她很美。

大概是继承了母亲容颜的缘故,即使是这样的状况下——不,正是因为这样残破、困顿、了无生气的样子,才显得她愈发美丽。仿佛高不可攀的花朵,经人蹂躏,散落一地。那种凄绝的美,让他不由得想起了七岁那年,被他亲手掐死的,企图逃脱的那只有着漂亮羽毛的鸟儿。

雅仁的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在他自己看来十分荒唐可笑的想法——倘若她安安分分做个公主,不与自己相争,那自己对她,又会是怎样的情感?随即他便无声地自嘲道,且不论以她的性情,是否会安心听人摆布,就算她放弃了皇位,终究也是自己的皇姐,自己又究竟抱了什么非分之想……

——慢着……非分之想?不对,不应该是这样……

雅仁只觉得头脑一片混乱,有什么不愿面对也不愿承认的东西浮了上来。心乱如麻中,他再也无法面对她的身影,只得转身快步,逃似的离开了小屋。

 

夜风清朗,然而他的内心却有如野火燎原,无法平静——为何偏偏是此时?已经无法回头了,不是么……不,从一开始,一开始就……

雅仁索性放声唱起今样,强迫自己将如麻思绪尽数驱逐出脑海。

只是那天夜里,他久违地梦见了年幼的她,面对一众贵族子弟的嘲讽,将自己护在身后时,强撑着不让眼泪流下来的小小的倔强的脸。

梦里,男孩把开满樱花的花枝递给姐姐,两个孩子开心地笑作一团。

…………

再也回不去了,所有的路,无一例外通向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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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终于到了流放之日。

自宫廷最南端的朱雀门缓缓驶出一辆牛车,后面拖着不大的轿子,两侧是数十名随从,各自沉默仿若雕像。若不是轿子过于简朴,围观的路人简直要当作宫廷贵族出游的阵仗。

不过,上皇被处以流罪——这是远远比贵族出游要引人瞩目的事,若能亲自目睹,便是用作一年的谈资,也绰绰有余。因此,大路两侧的平民百姓个个神采飞扬,好似见着了百年难遇的稀奇事,恨不得凑上前去观看,颇有夹道欢送之姿。

天夢坐在轿子里,对外界的一切置若罔闻。

“泷川水散焉……”失了血色的双唇轻启,没来由地吐出这句和歌。

“……终汇逢。”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耳畔,或是在脑海里响起,似是为了回应她一般。

“义清……”

恍惚间竟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义清吧,他也来替自己送行了?泷川水散终汇逢,只是,只怕这一别,今生再无重逢之日。

“泷川水散焉……”她不停地重复着这一句,任泪水似急流扑漱零落,划过脸颊,沾湿衣襟。

那绯红瞳眸笼罩着氤氲雾气,却早已无半点神采,无悲无喜,恰如一汪死水。

牛车沿着朱雀大路缓缓南行,浅浅辙痕出了罗城门,出了平安京,向着濑户海的方向迢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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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御殿外。

得子身着一袭普通的女尼服装,并未像平日那般浓妆艳抹,未施粉黛的容颜反倒看上去年轻不少,显得格外清朴美丽。

也只有到了这时雅仁才发现,一直以来被自己叫做后母大人的得子,其实并不比自己年长多少。

“您真的去意已决?”

“我想做的,都已做到了。来此一遭,有幸,有罪,有爱,有憾,所谓人生大抵不过如此,还有什么不满足。”得子轻笑,却是有些凄凉,“之后的事,就交给你了。”

从出生起,作为藤原家女性的自己,便是家族用来争权夺势的工具。本以为自己不会爱上任何人,可是,自从鸟羽陛下将落魄的自己捡回宫中,自己的人生,纵然不再纯粹清白毫无罪孽,却鲜明精彩,千金不换。又何尝不知,他会宠幸自己,只是为了报复那个女人,可仍然感激他,使自己的人生,不至成为一口枯井,了无生趣。

还真是有些嫉妒那个叫璋子的女人呢。

得子戴上竹笠,缓缓转身,一手扶着竹杖,轻叩在石板路上,发出有节奏的清脆声响。

曾经藤原家的小姐,鸟羽院的宠妃,璋子的敌人,后白河天皇的得力助手,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出了宫墙,走出了朝廷,走出了雅仁的视野。

雅仁对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

 

第十八章

自从天夢抵达流放之地——赞岐,已是足月有余。

赞歧虽是偏远之地,远远比不上京城繁华,却有着青山秀水,奇花异草,加之乡野民风淳朴宽厚,倒也别有一番趣味。尽管一日三餐尽是粗茶淡饭,住所也是简陋的屋舍,却能远离那个尔虞我诈的是非之地,于天夢而言已是无比满足。

只是,自己苟活于此,却不知教长为朝他们如今怎样了,还有因自己而丧命的源为义等人,已经到了冥府,准备轮回转生了吗?

原来,即使是那样不堪的地方,一旦永久远离,也还是会想念。可她却不明白自己想念的究竟是何物,是曾经无忧的童年,是难得忠心的臣下,是短暂的荣华,是无休无尽的痛苦,是每每求而不得却终究难以舍弃的……皇位

不弃者,终弃焉。你早就告诫过我,可我时至今日,也未能参透。

天夢自嘲地笑笑——是啊,自己又何尝不清楚,家国天下,朝堂政事,并非自己真正醉心之物。

苦苦追寻着的,并非自己内心真正所求之物,也许正是因此,自己才无法如愿吧。

所谓家国天下,自己不论哪个,也从没有真正考虑过,之所以执着于皇位,不过是想让那些人正视自己罢了。将一己之私寄于他人,自己只是等待,如此软弱怯懦之辈,又如何担得起一国之主。到头来,还不是害得他人徒然命丧黄泉。

这样想着,她咬破左手中指,任鲜血一滴滴落下,落进砚里,又和墨混在一起。

鲜红溶于玄黑,渐渐四散开来,最终又被玄黑所吞噬。

笔尖轻蘸墨,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随后触碰到宣纸,在纸上留下一道道清秀隽美的笔画。

这一横,是自己被疏离排斥,欺骗玩弄的不甘。

这一竖,是父上冷厉的面容,母上忧伤的眼神。

这一撇,是义清的不辞而别,雅仁的欺凌折辱。

这一捺,是教长多年的忠心耿耿,为朝无怨无悔的追随。

…………

…………

将之付诸纸上,写成经卷,可否就能释怀?遥远得不见踪迹的神佛,又能否听到自己的祈愿呢?这一笔一划,一字一句,皆由点点心血,细细写成,若能稍稍偿还罪孽,祈得一丝一毫原谅的话,不求自己这罪人之身能被宽恕,至少,希望那些因自己而丧命的人们,能在来世安乐一生。

——这便是我,自私之人,失格之君,这潦倒此生中,最后的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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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内。

白河天皇正手持着经卷,俊美的脸上满是玩味的笑。

皇姐大人,你也未免越来越可笑了。花费大半年的时间抄写了这五部大乘经,竟还派人寄回京都,想要将之供奉在寺中。以为仅仅凭借这种东西,就能获得救赎吗。

他的视线扫过经卷上的文字,清雅隽秀的字迹同自己记忆中如出一辙。果然,是你的作风。这种幼稚的想法,整个皇家,也就只有你才会抱有了吧。

——不过,我可是十分喜欢呢。喜欢到,忍不住想要将之尽数摧毁的程度。

若是最后的愿望都被摧残,最后的尊严都被践踏,高傲如你,又会怎样做呢。

真令人期待啊。

白河天皇的唇角带着愉快而期待的笑意,将经卷撕成了片片纸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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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人将经卷上交给京都后,她终于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落了地,不再像先前那般患得患失。

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不再匆忙地追逐什么,而是静下心来享受“活着”这件事本身,自己的“存在”本身。或许这便是,上天将自己流放至此的用意所在吧。之前,自己的所见所闻,一直被限制在小小的宫廷一角,如今终于有机会一睹三千世界的本来面目,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天夢决定四处走访,探查此地风土民情,虽然已无缘皇位,可若是将天下百姓,尽看作自己之民,也不枉自己此世生于皇家之命。而当地百姓,听闻上皇来访,起初不免有些惶恐,可人们逐渐发现,上皇大人并不似想象中那般可怕,面对众人时,甚至还带着几分少女的羞涩。一来二去,附近的百姓对这位被流放的少女,倒也生出了不少亲近之感。

 

这一日,天夢正在附近村落中,看着村民在田间劳作。他们的生活,同自己从前的生活,简直天壤之别,毫不相干。他们的喜乐忧惧,又会是何种情形呢……忽地,一阵鸟鸣打断了她的思绪——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原是山野杜鹃。

只怕自己将终老于此,再无可能归去了罢。怀着几分伤感,她不由得吟出几句和歌,“杜宇莫啼鸣,容我过村町,若闻汝哀泣,思京步难行……”*1

上皇大人,您在说什么?”一名村民擦擦汗,颇有兴致地问。

“大意是说,山杜鹃啊,请你不要啼了,听到你的声音,会使我思念起京都而停下脚步……”

“什么?岂有此理?区区杜鹃胆敢让上皇大人伤心!彦一,随我来,把这些聒噪鸟儿宰了下酒!”

四周劳作的村民听了,竟纷纷摩拳擦掌,抄起农具就要去抓杜鹃。

“不……不是要你们这样做啊……!”看着跃跃欲试的村民们,天夢一时有些慌神,自己只是下意识念了一句和歌,怎料招来了如此大反应。她试图阻止村民们,怎奈众人兴致正高,她只得叹口气,脸上却浮现出了久违的笑意。

——若能这样继续下去,倒也不坏。

 

傍晚时分,她才终于回到住处。

踏进屋内时,她顿时愣住了。

她错愕地望着被撕成一片一片,散落满地的经卷,只觉头脑一片空白。

一名官员跪在她面前,战战兢兢说道,“天皇陛下说,您这经卷里,怕不是下了什么诅咒,他万万不能收下,命臣退回了……”

“诅咒……?好,好啊……你退下吧……”

官员如获大赦般退下了。

 

…………

看来,终究是自己太过天真了。

天真得可笑。

是我高估了诸佛的慈悲,还是低估了人世的惨淡。

倘若这般下场,是我应得的惩罚。

——那些曾经将种种非道加诸自己的人,竟全然没有任何罪孽吗?!

绯眸逐渐黯淡下去,一丝不祥的气息自她周身蔓延开来,开始只是一丝一毫,随即变得愈发浓烈。

“既然被当作诅咒,那便诅咒吧……”

天色不知何时起忽然阴沉下来,灰黑色的乌云在低空翻滚着,眼看一场暴雨就要来临。

方才还平静无波的空气一瞬间狂躁起来,平地蓦地刮起大风,将砂石、枝叶纷纷卷向空中,经过几番涡卷,又狠狠拍落地面。不远处的云层里,电光闪烁,此起彼伏,毫无止歇之意,将乌云,大地连同阴沉天空狠狠劈成两半。

 

——便是一丝希望也不曾有吗?

便是最后的祈求也不被允许吗?

便是最后的归途也要被毁灭吗?!

便是最后的尊严、最后的忏悔、最后对着世界怀抱的所有留恋,也要像尘土一般、蝼蚁一般,被误解被践踏被玷污被厌弃吗?!

……………………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眷恋呢。

 

巨大的雷鸣在低空中滚动,不时有闪电划破夜空,近在咫尺的幽蓝电芒将夜幕映照得仿若白昼。暴雨如覆盆般呼啸泼洒,狂风怒号着,裹挟了雨水扑向无辜的树木,可怜的树木经受不住这摧残,狂乱晃动着枝干有如鬼魅起舞。

简陋的茅屋自是无法抵挡这风雨,房梁痛苦地吱呀作响,摇摇欲坠,雨水也从大敞的屋门倾泻而入。

天夢跪坐在门旁一动不动,全身早已湿透。经卷被风吹得散落一地,沙沙作响。纸上的字迹亦被水浸湿,显出不祥的红色。

 

“呵呵,哈哈哈……”天夢就这样保持着低着头的姿态,唇边漏出一丝怪异的笑。蓦地,她猛然抬起头,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大笑,在雨夜中久久回荡不散。

暗红的眼眸中已经没有了任何光彩,仿佛无底深渊,似要将周遭的一切吞噬其中。两道血泪自眼眶溢出,混着雨水在曾经清秀的面庞上蜿蜒而下,其状可怖,不似人形。单薄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喉咙已哽咽不能言语,只是每一次颤抖,都会从眼中溢出更多血泪,让本就赤红的双眸更加诡异。

 

许久,她的表情终于平静下来,唯有双眸中静静燃着似要焚尽一切的恨火。

“所求之物,终无一成。唯有一死,算无遗策。愿将此身,回向恶道。取民为皇,取皇为民……”

风雨大作中,少女的喃喃自语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一朵血花在她唇边绽开,花瓣纷纷洒洒,如片片红雪落在薄香色狩衣上。

一朵。

又一朵。

…………

无数血花逐渐连成一片,又被雨水冲刷得溃散开去,直到前襟都被染成殷红之色。

似狂乱绽裂又决然凋零的火照,在黄泉路上徒然狂舞最后的无声呐喊;似无数赤色鸟儿不肯安息的魂魄,披着朱色晚照,挥动染血羽翼,义无反顾直向燃着业火的地狱而去。

好似奔赴一场寤寐思服的盛大飨宴。

不计后果,无意轮回。

不提生前孽缘,无心后世极乐。

仅有的聊以慰藉的时光,于苦痛旋涡中挣扎的日夜,残存的执念,未醒的幻梦——此生残留的一切——俱已被无边无际的恨火焚烧殆尽,就连一丝灰烬也不曾留下。

——倘若此魂,侥幸得以未灭,便将其中贪嗔痴念,尽数化作怨火,以示我不可动摇的,存在之证。

 

…………

风雨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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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的暴风雷雨,在后半夜终于停歇了。

次日清晨,太阳还未升起,青白色的天光微露,偶尔有早起的鸟儿掠过天空,留下一道清瘦剪影。旷野四寂,野草犹自低垂着,似是仍然沉浸在昨夜的酣梦中。坂道上的积水还未干涸,如同无数镜子,倒映了漫天的如絮轻云。

一名赞岐当地的小官提着食盒行走在路上,口中哼着不知名的歌谣。雨后的清新空气让他心情舒畅,步履轻快,丝毫不顾脚下的泥泞。

他的职责是负责照顾被流放至此的上皇大人的饮食起居。尽管最初,对于上皇大人的到来感到忐忑不安,可没想到上皇大人竟然是一名风雅少女,而且,并不像传言中那般难以相处。若是这样的工作一直继续下去,倒也不坏。小官暗自想着。

昨夜那样大的雷雨,不知上皇大人可有休息好呢。独自被流放异乡的少女,会在雷雨之夜感到孤单无助吗?一边想着,小官走近了简陋的宅邸。就在这时,他隐约嗅到了空气中一丝不祥的气息。

——似是有淡淡的血腥气在四周蔓延着,在一片青草气息中显得格外刺鼻,并且,越是靠近宅邸,腥气就越发浓重。

他感到不妙,快步走进和室内,却在看到眼前景象的一瞬间瘫坐在地。

那是他此生再也不愿忆起的,地狱般的景象。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阵凄厉的惨叫划破了清晨的天空。

 

第十九章

惊魂未定的小官急忙将此事告知了自己的上司,在几位官员四处考量后,确定上皇乃是自尽而终。

官员当即将此事上报给朝廷,却迟迟等不来朝廷的旨意。

“大人,时下正是残夏,暑气尚未褪去,若是拖延下去,只怕……”一名官员犹疑着开口。

“弥苏场的冷泉*2据说有神灵加护,物品放入其中不腐不朽,暂且将上皇大人的遗体安置在那里吧。在京都的旨意到达之前,我等不可轻举妄动。”为首的官员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还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

“记着,请几名修为高深的女尼来,为上皇大人梳洗更衣。切不可用我等的手,玷污了上皇大人的身子。”

他有些戚然,纵使出身高贵又如何,最后只沦落得妙龄年华,客死他乡。

虽说世事皆无定数,皇室纷争又向来冷血无情,可此番情景,仍是让他心生痛惋。不过,位阶低微的自己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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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松殿内,一名大臣正跪坐在天皇面前,小心翼翼地报告着自赞岐传来的消息。

“启禀天皇陛下上皇大人在赞岐崩御了。”

“……哦?”后白河天皇把玩着玉器的手指停了下来,语调却并不惊讶。

“据当地使臣来报说,经卷被退回后,上皇大人怨愤难抑,当夜便咬舌自尽了。”

“是吗……终究还是如此。”

雅仁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几案,似是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不知为何,那俊俏的脸庞上似乎浮现出隐约的疲惫与落寞。

上皇大人的尸身要如何处理?要接回京都安葬吗?”

“不。”后白河天皇的血色眸子里,冷厉神色渐显。“传朕的命令,上皇乃国之罪人,尸身永世不可接回京都,不得葬入皇陵。命赞歧守在当地修建陵寝,就地葬了便可。”

“……是。”

“慢着,不必急着给赞歧守回信。如今正暑,不妨过上十天半月,天气凉些了,再派人赶去便好。”

“……遵命。”虽然对这旨意感到疑惑不解,可大臣也只有默默接下。

 

大臣退下后,一个身影自内殿缓缓走出。

“陛下,这样做,是否有些绝情了呢?毕竟陛下和上皇大人是……”

“滋子,你一直在偷听?”

“滋子是正大光明地听。”

雅仁一手揽过平滋子,将她拥入怀中,又宠溺地轻抚上她的长发,这才开口,“我和皇姐的事,你不明白,也不必多问。我可不想让你也沾染上皇家的那些因缘罪孽。”

“有时候,我真的看不懂陛下您。说是绝情,却又不像。”

“看不懂没关系,你有一生的时间去慢慢看。一生不够,来生继续,直到你看懂为止,如何?”

“您就会花言巧语哄骗滋子。”滋子佯作不满地嘟起嘴,双颊却不自觉地泛起嫣红。

白河天皇抚摸着滋子柔顺的黑发,似是尘埃落定般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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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廷一角的小小柴房内。

藤原忠通小心地踏足进去,一边用脚尖拨开地上的柴屑,一边嫌弃地用衣袖掩住口鼻,似是闻到了令人作呕的气味。

藤原教长正倚靠在角落的一堆干柴旁,脸上的皱纹又深刻了几分,倒有些像老松的外皮了。

不知是出于难得的仁慈,或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后白河天皇最终没有处死教长和为朝。教长被罚来这柴房帮工,而为朝被流放去了伊豆。

望见眼前的情景,忠通摇摇头,似是感叹面前之人的愚蠢。

“这是赞岐守带回的,陛下命我交给你,还不谢恩。”忠通冷冰冰地吐出这句话,随后将什么东西扔在教长面前的干草席上。

“谢……天皇陛下仁慈……”

教长颤抖着拾起来,手里是一条染血的白色缎带。

上皇大人的发带……怎么会……?”

“你说那个女孩啊——她已经死了。”

“什么……!”

“啧啧,真是可怜呢,据说是在一个暴风雨的夜里,自己咬断了舌头。听那边的官员说,到处都是血,把他们吓得不轻呢。”

教长低着头,颤抖的双手捧着缎带,声音也颤抖嘶哑得不像样子。

“可否让臣见上皇大人……最后一面……”

天皇陛下说了,上皇乃是国之罪人,尸身不得接回都城,早就在当地葬了。陛下仁慈,念在你是多年老臣,对你从轻发落。我知道你和上皇感情深厚,可是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你也节哀顺变吧。”

“……上皇大人……上皇大人……这人世何以对您……如此不公啊……!”

藤原教长瘫跪在地上,浑浊的老泪纵横而下。花白的头发在风中胡乱飘飞着,似秋暮干枯的芦草。

忠通鄙夷地瞥了教长一眼,随即转身离去。

 

“顕仁殿下,您不忘给臣留一条生路,臣感激涕零,但……主君不在,老臣苟延下去,也无意义……”

“虽然……臣没能完成您的嘱托,甚至没能做到先于主君而去……可这些年来,臣真的……很想念您呐……”

说着,藤原教长从袖中摸索了片刻,终于摸出一个棋子大小的布包。老臣将布包内的粉末尽数洒入面前酒杯中,随后颤巍巍举起酒杯,老泪纵横而下,眼里却是殉道者般的坚定。

“白河陛下啊,臣这就,去泉下见您啦!”

闭眼,仰头,一饮而尽。

 

 

几日后。

某个远离都城的小镇上,一位僧人正走在路上,忽见前方不远的布告牌处,密密麻麻围了不少人。

僧人摘下笠帽,露出一张英俊面孔,却是曾经的佐藤义清,如今的西行法师。

 

“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你还没听说吗——上皇大人在赞岐崩御了!”

他的心猛地抽紧了。

昔日之约,转瞬间已成泡影。犹记得当年樱花初绽时,与她在偏殿对歌,那情景依然如丝如缕,魂牵梦萦。他依然记得少女细弱的手轻覆上他的手背,对他倾吐出不为人知的心事。眼前忽地浮现出她往日的音容,那双过于纤细的手,轻握住自己的手之时的犹疑不安,和义无反顾的坚定。

而自己,违背了当初的誓言么?

指甲嵌入掌心,丝丝血痕渗出,他却浑然不觉。

远离都城的此处,这种事情也不过是人们闲暇时的谈资罢了,不消几日,便会被遗忘得一干二净。看着围观的人们交头接耳,甚至有些兴奋的面孔,义清不禁有些戚然,说不清是由于出家人悲悯的心性,抑或是其他的什么原因。他将斗笠向下扯了扯,朝着熙攘人群的反方向走去,一任夕阳将自己略显孤寂的身影拉得修长。

 “天……”义清微微抬起头,干枯的唇翕动着,似是想要说些什么。片刻后,终究还是摇头,握紧了手中的念珠,“上皇大人,愿您早日往生极乐,莫要再被世间虚妄拖累。”

但愿那个少女,能够像樱花一般,虽生命短暂,但终有一日会轮回往生,再度投身这常世的大化流行。到那时,愿您能有不同于此世的,幸福安稳的人生。

名为西行的僧人双手合十,面孔隐在宽大的笠帽之下,看不出表情。

暮空里,片片横云寂寞地漂浮着,残照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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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升日落,月盈月亏。

春花依旧按时开谢,秋叶兀自红了又枯。

经火烧毁的白河北殿已修葺完毕,只是其中空空荡荡,再无一人。唯有庭树,春来抽枝,夏来成荫,秋来落叶,到了冬日,又被皑皑白雪覆盖。

没有人知道此后发生了什么,就像再无人知晓那些纠纠缠缠的往事。岁月毫不停留地裹挟了一切匆匆而去,只肯吝啬地给后世留下只言片语,再由不甘寂寞者,或是心怀鬼胎者,编造出新的历史来。

如同梦呓。

 

终章

赞岐国,白峯山。

山雨连绵如线,带着些许凄凉气息将整座山笼罩,更有山谷中升腾缭绕的雾霭,使得傍晚时分的白峯显得愈发森然妖异。

——这里,便是上皇大人的御陵所在了吧。西行法师独自行走在山间崎岖的小路上,曾经英俊的面庞已然染上了岁月的风霜。这数十年来,他四处游历,且行且歌,不曾再过问政事,也算是了却了当初的执念。却唯有此处,一直不敢触碰。

近乡情怯,近情亦如此。虽说弃世之人,本不该还残留着所谓“情”罢。

雨水打在笠帽上,淅沥作响,西行法师只觉心底五味杂陈。

转过前方不远处的弯,就能到达上皇大人的陵寝——

 

“圆位啊,圆位。”

 

他忽地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法号,不禁摘下笠帽,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却在下一刻呆立在原地,如遭雷击般动弹不得。

几片金羽纷然坠地,绯眸的少女悠然立在半空,望着惊骇不已的僧人,发出一声阴森凄楚的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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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元二年,与后白河天皇亲近的建春门院滋子、高松院、六条院等人相继死去。

安元三年,京城大火,无数官员宅邸毁于一旦,后世谓之安元大火。

文治元年,平氏在坛浦之战失利,二位尼携安德天皇投海自尽,平家至此灭亡。

……

天灾也好,人祸也罢。种种繁华绮丽,风花雪月,或是你争我夺,尔虞我诈,终究不过,一场空梦。

然而,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据说,有人曾看到,西行法师自白峯下山后,心事重重,对于白峯之行也绝口不提*3;据说,还有人曾看到,被流放的源为朝并未死在伊豆,而是在逃去琉球的船上,被天狗所救*4

是人世间果真有妖异?抑或是妖异自在人心?答案终将会被揭晓。

不过,那就留待另一个故事去讲述吧。

 

【终】

*1:啼けば聞く 聞けば都の 恋しきに この里過ぎよ 山ほととぎす——此处捏它了鼓冈杜鹃冢的传说

*2:即八十苏场之清水

*3:上田秋成《雨月物语》

*4:曲亭马琴《椿说弓张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