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集的一些东西

 

一片の落花生死の外へ飛ぶ

一片落花飞出生死之外。——野见山朱鸟《愁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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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なば花な手向けそ浜千鳥、呼びかう声をかたみにて、落葉の下に埋めてよ。十二万年明月の夜、訪ひ来ん人を松の陰。

我死后不要有鲜花,海边千鸟的叫声为信,请将我埋在落叶的深处。

十二万年后明月的夜晚,会有人来吊唁我吧,在松树的树影下。——冈仓天心辞世诗

 

 

ゆく春は獣すらも鳴き叫ぶどこに無傷のこころあるならむ

流逝的春光中,连兽也在吼叫,无伤的灵魂又在何处?——前川佐美雄《大和》

 

 

夏はなほ哀はふかし橘の花散る里に家居せしより

橘花飘落的村庄中住过之后,我便喜欢上了夏天。——藤原俊成《长秋咏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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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歌入松路,斗酒望青山。谁非一丘土,参差前后间。——(南朝宋)吴迈远《临终诗》 ​​​​

 

 

过去的格言无不是神谕的格言,但是只有未来的建筑师,只有洞悉现在的人,才能明白格言的意义。只有建筑未来的人,才拥有审判过去的权力。——尼采《历史对于生命的利与害》 ​​​​

 

 

こゑわざの悲しきことは、我が身隠れぬるのち、とどまることのなきなり

歌技是何其悲哀,当我离世后,无一可留存。————后白河院《梁尘秘抄口传集》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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業苦呼起こす未明の風鈴は

唤醒业苦的未明时分的风铃。——石田波郷《惜命》

 

 

力竭して山越えし夢露か霜か

力竭梦中翻山岳,人生几多露与霜。——石田波郷《惜命》

 

 

年もへぬ祈る契りは初瀬山をのへの鐘のよその夕暮

我曾祈祷天长地久的因缘,终竟分别了。初濑山上响起了钟声,已然是同自己毫无干系的黄昏。——藤原定家新古今集 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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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を捨てて山にいる人山にてもなほ憂き時はいづち行くらむ

你已弃了人世、隐居于山里;倘若在山里也有忧烦的时候,你又该往哪里去?——凡河内躬恒古今和歌集

 

 

中伤我沉湎于欢悦与杀戮的你啊,那么你能把永生带给我吗?——6世纪、前伊斯兰阿拉伯诗人Tarafa(طرفة بن العبد بن) ​​​​

 

 

をぐさはむしかのあぎとのをやみなくながるるつきひとどめかねつも

春日野上的鹿无休尽地咀嚼着青草,岁月一刻不停缓缓地流。——会津八一《南京新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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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事堪惆怅,谈玄爱白牛。
千场花下醉,一片梦中游。
——贯休《和韦相公话婺州陈事》
 
 
焼にけりされども花はちりすまし
樱花虽然被烧光,好在已经开过。——立花北枝《猿蓑》《卯辰集》
 
 
月見して如来の月光三昧や
观月,如来的月光三昧呀。——松瀬青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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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子の前千年の落花くりかへす
佛橱前,千年的落花轮回飘零。——水原秋樱子《霜林》
 
 
 
山焼く火懈怠のわれをめぐり燃ゆ
烧山的火,围着懈怠的我燃烧。——加贺美子麓《万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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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荒地老情转新,练裙犹忆消魂句。人生莫讶辞世早,世间离合多草草。——冯梦桂
 
 
 
酒杯に梅の花浮かべ思ふどち飲みての後は散りぬともよし
浮着梅花的酒,待我与知己饮完后,任花凋零也可以。——大伴坂上郎女《万叶集》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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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えぬべき露の憂き身の置きどころいづれの野辺の草葉なるらむ
我饱经忧患的露水之身消逝后,接下来又要栖宿在哪个原野的草叶上?——殷富门院大辅《续古今集.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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蔦若葉風の去来の新しく
爬山虎的嫩叶,在风的去来中常新。——稲畑汀子
 
 
 
骸骨の上を粧ひて花見哉
白骨上化了妆去赏樱啊。——上島鬼貫《仏兄七久留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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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视日月,日月驰驱。轗轲人间,何有何无。贪财惜费,此一何愚。凿石见火,居代几时?——汉乐府《满歌行》
 
 
 
ちるさくら海あおければ海へちる
飘落的樱花啊,倘若大海碧蓝,便飘落去海里罢。——高屋窗秋《白い夏野》
 
 
 
きみがゐてわれがまだゐる大切なこの世の時間に降る夏の雨
你还在,我也还在的宝贵的今生时间中,落下的夏天的雨。——永田和宏《夏・ニ〇一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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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はなほ定めある世の時雨かな
漂泊的云也有必至的归宿,化作世上的冬雨。——心敬(室町中期天台宗僧人、连歌师)(收《新撰菟玖波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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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にうき世我が酒白く飯黒し
花的浮世间,惟我酒白米饭黑。——芭蕉《虚栗》
 
 
 
弥陀の御顔は秋の月、青蓮の眼は夏の池、四十の歯ぐきは冬の雪、三十二相春の花。
阿弥陀佛的颜面如秋月,青莲之眼似夏池,四十颗齿如冬雪,三十二相犹如春花。 ——《梁尘秘抄》卷二(法文歌.佛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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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遠く春三日月と死が近し
人远去,死临近,春天新月。——西东三鬼《变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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誕生も死も花冷えの寝間ひとつ
生死皆在花冷的卧室一间。——福田甲子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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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よりも淡き夕空夕桜
比水还淡的夕空夕樱。——野見山朱鳥《愁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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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に死し鶴に生れて冴え返る
人死后,化作鹤生,早春的寒峭。——夏目漱石明治30年2月,句稿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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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来名贤尽何有,唯有此山长不朽。
欲呼明月海上来,照把长生一瓢酒。
浮丘醉枕肱,洪崖笑开口。
天风吹落浩歌声,地上行人尽回首。——(明)高启《阳山》
 
 
 
綻ぶや雪百日の傷桜
绽放了呀,雪百日后的伤樱。——西村公凤《長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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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しく生きてきた者だけが美しく死ぬ
只有美丽地活的人才能美丽地死。——冈仓天心《茶之书》
 
 
 
 
我记江边枯柳树,未死相逢真识面。他年一叶溯江来,还吹此曲相迎饯。——苏轼《过江夜行武昌山上闻黄州鼓角》
 
 
 
わたし海に寄せてはかへるしき波の始めもはても知る人ぞ無き
大海中涌来又归去的层层波浪,知道它们始与终的人一个也没有。——藤原定家《十題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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対岸の火として眺む曼珠沙華
如眺望着对岸的火,曼珠沙华。——能村登四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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ともし火に我もむかはず燈もわれにむかはずおのがまにまに
我没有向着灯火,灯火也没有向着我,两者只是各顾各自。——光严院《光严院御集》杂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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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の憂さを昔語りになしはてて花たちばなに思ひ出でめや
世间的忧伤,都成了昔日的故事。橘花的清香勾起了往事的怀想。——西行山家集
 
 
 
我等は何して老いぬらむ思へばいとこそあはれなれ
我们做了什么、然后变老了?思之不禁悲哀中来。——《梁尘秘抄》
 
 
 
深雪道来し方行方相似たり
茫茫大雪,来的路去的路都相似。——中村草田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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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を恋うて人を怖るる余寒かな
爱这个世间,却害怕世上的人,春天的余寒啊。——村上鬼城《鬼城句集》
 
 
 
売りにゆく柱時計がふいに鳴る横抱きにして枯野ゆくとき
打算去卖的报时钟突然鸣了起来,当我横抱它走向枯野的时候。——寺山修司
 
 
 
春落葉いづれは帰る天の奥
春天的落叶,终将归去天的深处。——野见山朱鸟
 
 
 
観覧車回れよ回れ想ひ出は君には一日我には一生
摩天轮转吧转吧。这回忆留在你的一日,我的一生。——栗木京子《水惑星》
 
 
 
白鳥は来るであらうよ。永劫の弥勒の花の咲きいづる世に
白鸟啊飞来净浴吧,在永劫的弥勒之花绽开的世上。——冈野弘彦《火山列島の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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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受青春的日子吧,我的心啊。不久他人就要出生,我则要气息断绝,化为黑色的泥土。——Theognis of Megara
 
 
 
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诗经·唐风·山有枢》
 
 
 
いや遠に里は離りぬいや高に山も越え来ぬ 夏草の思ひ萎えて偲ふらむ 妹が門見む靡けこの山
已经如此远了,离乡的道啊;已经如此高了,翻过的山啊。夏草都因思恋而靡匍了,我想再看一眼妻子家的门。匍倒吧,遮挡我视线的山。——柿本人麻吕《万叶集》卷二
 
 
 
世の中にたえてさくらのなかりせば春の心はのどけからまし
世上若无樱花,春心当何等安闲。——在原业平《古今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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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守の伴の御奴心あらばこの春ばかり朝清めすな
主殿寮的属下们若有一颗风雅的心,至少这个春天,不要打扫紫宸殿前飘落的樱花吧。——源公忠《拾遗集》
 
 
 
突然自生,制不由我,我不能禁。忽然自死,吾不能违。——(西晋)郭象《庄子.则阳》注 ​​​​
 
 
 
いかでわれこれらの面にたぐひゐてちとせののちのよをあざけらむ
如何我也能变成这些假面的一员,嘲笑千年后的世人。——会津八一《南京续唱》(于奈良博物馆)
 
 
 
寂しさに堪へたる人の又もあれな庵並べん冬の山里
若是再多一个喜欢寂寞的人该有多好。与我比庵而居,住在冬天的深山里。——西行法师《新古今集》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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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只是果壳和叶,每个人孕育的伟大的死亡才是果实。
然而你的天使们如群鸟飞过,谎称所有的果实依然青涩。
——里尔克​​《时祷书.贫穷与死亡之书》Das Stunden-Buch, Das Buch von der Armut und vom Tode(1903, Viareggio)
 
 
 
皇帝弯下身子,把覆盖着尘埃的文字交给卜者,问:“这上面预示了谁是统治者吗?”
卜者回答说:“这上面写的是,在风之后谁会来?” ​​​​
 
 
 
旅人のからだもいつか海となり五月の雨が降るよ港に
不知何时,旅人的身体也成了海,在下着五月雨的港口。——若山牧水《死か芸術か》
 
 
 
虹立ちて忽ち君のある如し
虹消えて忽ち君の無き如し
虹来时忽如你在。虹去时忽如你无。——高浜虚子《小諸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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あかるさの雪ながれよりひとりとてなし終の敵、終なる味方
明亮的雪被风吹去,独我一人,无有最终的敌人,无有最终的朋友。——三枝昻之《地の燠》(昭和5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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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山河越えさり行かば寂しさの終てなむ国ぞ今日も旅ゆく
翻越无数山河想去往寂寞尽头的国度,至今依然在旅行。——若山牧水海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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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やかな過去を語らずリラの花
你有繁华的过去却不说呢,紫丁香花。——今井つ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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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梅や謡の中の死者のこゑ
红梅呀,谣曲中死者的声音。——宇佐美鱼目《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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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舞台朽ちて朧のものの影
能舞台朽坏了,朦胧之物的阴影。——鷲谷七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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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鯉を雲のごとくに食はず飼ふ
寒鲤,如云一般,饲而不食。——森澄雄《浮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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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珠沙華咲く野の日暮れは何かなしに狐が出るとおもふ大人の今も
开着曼珠沙华的田野的日暮,狐狸会出来。如今我已成了大人,这感觉依然还在。——木下利玄《みかん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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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の常の雲とは見えず 山ざくら今朝やむかしの夢の面影
世间不见有常的云,山樱呀,今朝是昨日的梦的幽影。——藤原定家
 
 
 
月影はわが手の上と教えられ さびしきことのすずろ極まる
当我得知月光照在我的手上时,无由来感到孤寂。——柳原白莲《踏绘》
 
 
 
快刀切断両頭蛇,不顧人間笑語譁。
黄土千秋埋得失,蒼天万古照賢邪。
微風易碎水中月,片雨難留枝上花。
大醉醒来寒徹骨,余生養得在山家。
——夏目漱石《無題五首其一》
 
 
 
桜ばな命いぱいに咲くからに生命をかけてわが眺めたり
樱花拼上生命而开,我也拼上生命而看。——岡本かの子《浴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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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多巴,遥远又孤独。
黑色小马,大月亮,鞍袋里装满橄榄。
虽然知道路,我也到不了科多巴。
穿过平原,穿过风,黑色小马,红月亮。死神望着我,在科多巴的塔楼上。
——Federico Lorca,《骑手之歌》Canción del jinete ​​​​
 
 
 
さざなみや志賀の都は荒れにしを昔ながらの山桜かな
天智帝的旧都已经荒废了,长等山的山樱犹如往昔盛开。——萨摩守平忠度平家物語
 
 
 
殿下,永远不要问我她们在哪里,以免我回答您:去年的雪今又在何方?
——François Villon, Ballade des dames du temps jadis(古代美人歌), c 1461 ​​​​
 
 
 
窗间梅熟落蒂,墙下笋成出林。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范成大《喜晴》
 
 
 
残りなく散るぞめでたき桜花 ありて世の中はての憂ければ
毫无留恋地零落殆尽的樱花方是好的。世间的东西苟延下去,最终不免变得可厌。——佚名《古今和歌集 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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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夜の空にしも白ろき、天上の松に首をかけ。天上の松を戀ふるより、祈れるさまに吊されぬ。
遥远的夜里发光的松叶上,我忏悔的眼泪不停垂流。遥远的夜空里霜是白色的,我的头靠着天上的松树。因我深恋天上的松树,便以祈祷的姿势被吊在那里。 ​​​​——萩原朔太郎《天上縊死》
 
 
 
夢路にも露や置くらむ夜もすがら通へる袖のひちてかわかぬ
梦中通往你家的路上也是露水泫然吗?醒来时袖子犹濡湿未干。——纪贯之《古今集.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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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くほどは風がもてくる落葉かな
我想生火的时候,自有风搬落叶来。——良宽
 
 
 
明けば又秋の半ばも過ぎぬべしかたぶく月のをしきのみかは
天明后秋半就过去了,我岂只是惋惜西沉的明月呢?——藤原定家新勅撰和歌集》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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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满院空欹枕,芳草侵阶独闭门。剑有尘埃书有蠹,昔年心事共谁论。——(唐)李中《赠海上书记张济员外》 ​​​​
 
 
 
ただ人は情あれ 夢の夢の夢の 昨日は今日の古 今日は明日の昔
凡人不免有情,梦中之梦中之梦,昨日乃今日之古,今日乃明日之昔。 ​​​​——闲吟集
 
 
 
我が胸の燃ゆる思ひに比ぶれば 煙は薄し櫻島山
若较我心勤王火,樱岛火山烟还薄。——平野国臣平野国臣遺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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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よりも高きところを空といふ
比雁还高的地方称为天空。——今瀬剛一《山河随吟》
 
 
 
やけははひ うつめは土と なるものを 何かのこりて つみとなるらん
火葬了以后,化作灰与土,还剩下什么?岂有罪剩下?——《一休骸骨》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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褒禅乍住太乾枯,月白风清入画图。人间纵有千般乐,不及今朝事事无。——《古尊宿语录》卷二九《龙门佛眼和尚语录》 ​​​​
 
 
 
遠くから飛び来て遠く去るものの一つか恋も首細き鶴も
都是从遥远的地方飞来,又遥远地离去的东西吗?恋情是,脖颈细长的鹤也是。—— ​​​松平盟子《うさはらし》
 
 
 
 
 

幻延谭(第二十一章~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一章

理事府内。

一行人向药子和夜刀讲述了寻回神剑的来龙去脉以及玉子之事,听得二人连连称奇。

药子挠挠头,不解地问道,“这样……就算结束了吗?不用去追回她吗?”

桃姬答道,“那个人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就算我们想追过去,一时间也找不到办法。更何况,既然对方已经放弃了草薙剑,我们也没有理由穷追不舍吧?”

言姬点点头,道,“而且,不知为何,我就是没来由地相信,她不会再打神剑的主意了。”

“对了,那草薙剑现今在何处?”夜刀急不可耐地发问。

言姬道,“神剑暂且由我保管着。不过,五年前我漂流到桃源国时,还并不知道神剑的失踪会给幻延国带来如此重大的影响。如今,我已经找到自己的归属,草薙剑也可以交还给幻延国了。”

“那……那么……”夜刀支支吾吾,涨红了脸,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

“可是,”命庙沉吟道,“以言姬大人的身份,似乎并不适合出面吧。”

“没错,所以我准备把神剑交给皇姐大人,就算是我擅自夺去您皇位的道歉也好——虽然这并非我本意。”说着,言姬转头望着天夢,“至于如何处置它,就交由您定夺了。”

天夢一愣,“……哎?我、我吗……?”

“虽然对选择了我的神剑感到抱歉,可是,我不想终其一生,只是作为神剑使者而活。如今,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我的珍视之物,比起神剑使者的虚名,那才是我真正不想失去的东西——或许,正是玉子让我更加如此肯定吧。”

“你……你就不怕我得到神剑后,用它来颠覆国家?”

“交给朝廷也好,颠覆国家也罢——一切都由您定夺。”

“……”天夢垂下眼帘,微微咬着唇。

——若说心底还残留几分怨念的话,这大概是近在咫尺的最后机会了。

自己多年的调查,暗中的筹划,不惜搞出荒唐的国试,不正是为了这个目的么。可是,事到如今,为何自己的内心,会不可遏止地动摇呢。

 

“对了,”桃姬笑笑,转向一旁的夜刀,“我记得还有一个人对神剑抱有歪心思来着。”

闻言,夜刀窘迫地抬起头,“……什么?……是说我吗?”

“对啊,你不是一直想要用神剑恢复八岐大蛇的力量吗。”

“还是……算了,就算复活了八岐大蛇,我也没有自信能够掌控那份力量。而且……大蛇若是真的复活了,那么,作为其中一个头颅的我,到时候又该以什么方式存在呢。如果那时失去了自我,完全变成大蛇的一部分存在,似乎并不如现在来得痛快。”

夜刀蓦地站起身,右手握拳,放声道,“就这么决定了,明日起本大人就要作为锻冶工匠重生了!你们谁有刀剑需要打磨修理,尽管来找我就是,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抱歉,我用镜。”

“抱歉,我用杖。”

“抱歉,我用弓。”

“抱歉,我用拳。”

“…………你们……也太不给面子了!”

“……我倒是有把桃姬姐姐赐予的剑,如果生锈了,可以麻烦你把它打磨锋利吗?”

“当然没问题!还是你最好了!那个……小安啊,能不能拜托一件事……我保证不会再对草薙剑抱有歪心思了,所以……能不能最后让我摸一下它?一下,一下就好……”

“……”

众人向夜刀投去了鄙视的目光。

 

 

“总而言之就是这样。”桃姬道,“将神剑交给顕姬后,我们三人就会返回桃源国。这次能够找回小安,我和垂神感激不尽。虽然因为我们身份的问题,暂且不能使两国正式交好,不过,若是几位想去桃源国游览,我们随时欢迎。”

“哎?不再多住些时日吗?不久之后就是幻延城的烟花祭典了,还想请你们一起参加呢。”药子道。

桃姬笑笑,“十分感谢理事大人的好意,可是,我们离开桃源国这么久,也不知那里是否安好,眼下还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理,恐怕没办法参加了。”

“唔……虽然有些遗憾,不过……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一定要来这边玩啊。对了,这次的事件,我需要写成报告上交朝廷——其实这本来是顕姬大人的任务,可是顕姬大人硬要塞给我……”药子小声委屈道。

闻言,天夢转头对药子笑道,“这次的任务之后,我准许你卸任理事,就当是最后的考验吧。”

“哎?真的?那……请各位务必帮帮我,告诉我事件的一些细节,我好写进报告里……!”

 

 

深夜,理事府书房内依然灯火通明。

众人围坐在药子身旁,七嘴八舌地讲述着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

药子满头大汗,下笔如飞,却仍是跟不上众人讲述的速度。

 

“哎?什么?当年明智光秀的后人……用异界的法术引诱言姬独自前往八首山,丢下假神剑和言姬,以此嫁祸给蛇妖夜刀……”

“是蛇神,蛇神!”

“……不仅如此,犯人还在假神剑上施加冰系法术,嫁祸给夜刀的同党清姬,致使二人反目,自己则带走了真正的神剑,但苦于无法立即返回异界,只得在此世等待接引人……”

“……之后的祭剑大典上,犯人企图攻击天皇和众臣,被镜玉的使者阻拦,犯人恼羞成怒,将众人关进了异空间……多亏言姬的劝说,再加上来自异界的不明原因,犯人最终放弃神剑,返回了异界——呼,总算写完了。”

药子靠在椅背上,揉了揉酸痛的手腕,长长地舒了口气。

 

桃姬仔细端详着药子的记录,忽然一皱眉,道,“不对——既然这篇报告要交给朝廷,那么其中绝不能出现我、垂神和言姬,不然我们一直辛辛苦苦掩藏身份不就全部暴露了。”

 “所以呢……”桃姬对着药子扯出一个艰难的微笑,“只能麻烦你重写一份了。”

 

“什、什么……?!”

药子瘫倒在书桌上,满脸的人生无望。

 

 

 

翌日清晨,风和日丽,浮云悠悠。

幻延城郊外的小路上。

 

虽已是深秋,可两侧田野里的青草仍旧青翠,之前的颓态已然一扫而空。

 

桃姬、垂神和言姬三人准备返回桃源国,众人赶来作最后的送行。三人皆身着朴素的行装,丝毫看不出“神器使者”的模样。

一番交谈后,终于到了启程之时。

 

“说起来……”天夢打量着面前的三人,不禁疑问道,“神镜不是有转移之力吗?为何你们还要赶路回去?”

桃姬赧然一笑,答道,“那样确实可以毫不费力地返回桃源国,可是,我们三人一致决定,不使用神镜的力量,而是凭借我们自己,一路相互扶持,一样可以到达——何况,其实两国相距也并不很远。”

命庙道,“这次的事件能够解决,几位才是功不可没,路上务必保重,到达之后,若能报个平安最好不过。”

“没问题——哎呀呀,不要搞得这么庄重嘛,我们随时都可以过来玩,也欢迎你们去桃源国做客,那里的黄金蜜桃可是人间绝品。”

桃姬一行向众人深深鞠了一躬,随后转过身,迎着漫天朝阳踏上了归途。

 

“相互扶持吗……”命庙望着三人沐浴在朝阳中,肩并肩前行的背影,心中没来由升起一丝感慨,随即轻轻握住了身旁杏的手。

杏的脸庞顿时浮起一层红晕,在绯色朝阳的映照下,显得愈发惹人爱怜。

 

第二十二章

送别了桃姬一行后,众人返回了幻延城中。

终于得以从神剑事件的紧张忙碌中解脱的众人,陷入了另一种愉快的紧张忙碌中——几日之后,便是幻延城一年一度的烟花祭典了。

秋日已近尾声,初冬即将造访。为了感谢诸位神明的护佑以及百姓自己的辛劳,每当秋收时节的末尾,幻延国各个城市都会举办隆重的烟花祭典,而作为都城的幻延城,其祭典自然也是最为盛大壮丽。

而刚刚经历了不为外人所知的神剑一事的命庙等人,对于此次祭典,更是百感交集。

 

这日,命庙正和杏在街上闲逛,顺便物色适合祭典当日穿的衣服。

许是受到祭典气氛的影响,街道两侧人声鼎沸,大大小小的摊位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物件,粗略望去,有斑斓衣物,各色小食,文玩珠宝,儿童玩物等等……直教人目不暇接。

“真是热闹啊……”命庙不禁发出感叹,“虽然以前在家乡也参加过烟花祭典,可远远不及这里人热情的十分之一。”

“是啊,能够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杏一边四下张望着,一边满怀欣喜地答道。初来此地时命庙买下的梅花发簪,依然戴在杏的头上——尽管廉价的发簪已经开始褪色。

“那边的织造屋似乎不错,我们进去看看。”语罢,命庙拉起杏的手,向着不远处的店铺走去。

 

傍晚,两人终于提着大包小包回到了理事府。

“哎呀……真是没想到,杏你竟然隐藏着如此强大的购买欲……”命庙佯作无奈。

“因为……实在是太可爱了嘛,没有哪个女孩子能抵挡可爱事物的诱惑吧。”

“当初要是养株雄树就好了……”

“我生气了哦。”

 

“好像聊得很开心嘛,在说些什么?”

刚迈进大厅,只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命庙循声望去,只见天夢和药子正坐在桌边笑吟吟地望着二人,桌上还摆着一方棋盘。

“天夢……理事大人也在。”

“是啊——等了你们一天,结果现在才回来。”

命庙悄悄地对杏投去微妙的眼神,杏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手中的大包小包向身后藏了藏。

“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命庙问。

“倒也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们——草薙剑我已经交还给朝廷了。那些人还说,想要请我回宫协理政事,说会恢复我的名誉。”

“这不是很好吗。”

“我拒绝了。”

闻言,命庙起初一怔,随后会心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我的报告书也交上去了,编谎话可真是累人啊。”药子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还好,马上我就可以卸任了,继任者也已经找到了——对了,这次的烟花祭典依然由我主办,算是任期内最后一项重大事务吧,各位一定要参加啊!”

命庙笑着点点头,“没问题,如果需要我们帮忙,也一定不要客气。”

 

围绕着最初的药草枯萎,神力流失引出的一系列的故事,众人又交谈至深夜,才各自返回房中休息。

 

 

几日时光很快过去,终于,到了烟花祭典之夜。

夜幕已经降临,可地上的灯火辉煌夺目,竟将夜空也染上了光明之色。

人们纷纷聚集到街道上,穿着五彩缤纷的衣装,擎着各式各样的提灯,整个街道像是一条光彩流动的小溪。

命庙、杏、天夢和药子四人站在理事府旁边的高台上,高台中央的告示牌依旧矗立着,只是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命庙伸出右手,轻轻抚上模糊的字迹,回想起初来时所见的国试题目,只觉恍如隔世。

——从那时开始,自己所走的每一步,都堪称奇缘吧。

不,也许早在那之前,早在自己尚且未知觉的很久很久前,“奇缘”就已经开始了。

 

“哎呀,听说理事大人要卸任,小生可是花了好大功夫准备这些烟花呢,想着一定要给您一个最完美的烟花祭典。”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命庙的思绪,命庙抬眼望去,在看清来人之时不由得心生讶异。

“……这不是……飞仓阁下吗……?”

来人正是飞仓百百——百里幻廓的主人。

“对了,祸原阁下还不知道吧。”药子接过话,“这几年祭典主要用的烟花,都是由飞仓小姐准备的。”

百百依旧笑眯眯,提起裙摆向几人行了一礼,道,“先前小生招待不周,万分抱歉。几位有所不知,其实家父原本就是制作烟花起家,也将这门手艺传给了我,只是后来迫于生计,家父才想了些别的法子,也是因此才有了后来的百里幻廓。小生不及先父,手艺不精,还望各位海涵。”

 

百百话音刚落,第一束烟花便按捺不住一般腾空而起,伴着爆裂声响在夜空中绽开。霎时间点点星火散裂开来,仿若流星四逸,溅开无数火花,在夜幕上划出一道道金色光痕,将周围夜空映照得仿若白昼。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呼,祭典终于揭开了帷幕。

烟花一个接一个冲上夜空,各色流光相互交织,绽裂似花,飞泻如瀑。四散的星光燃烧殆尽后,便隐进夜色消失不见,仿佛一瞬今宵之梦。

伴着一声声炸裂巨响,烟花明明灭灭,人群的喝彩声直上云霄。

 

“那个……顕姬大人,据说烟花祭典是告白的好时机。”阵阵炸裂声中,药子悄悄凑近天夢耳边,小声说道。

“哈?”

“其实……您一直对祸原阁下……不是吗?”

“……你在胡说什么……”

“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不久之后她们就要离开,到时候……”

天夢悄悄对药子作了一个制止的手势,随后转过头,看着命庙仰望烟花的专注的侧脸,微微一笑。

“不,这样就足够了。”

 

烟花依然不停闪耀着,辉煌绽开,又决然凋谢,不在意自己的身姿能够停留几许,只兀自将自身蕴藏的全部色彩,全部灿烂,尽数在如梦似幻的一瞬中迸发,留下满天的明烈剪影。

——感谢您啊,保佑我等的诸位神明。

——感谢您啊,给予我等生命的天地山河。

——感谢您啊,指引我等走出迷途的冥冥之缘。

 

人们开始唱起古老的祝词,鼓声、铃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将祭典推向了最后的高潮。

 

望着眼前这一派欢乐景象,天夢的心底却忽然升起一丝异样。

“我有些困倦,先回房休息了。”天夢低声对药子说道,随后转身悄然离去,制止了药子想要跟来的动作,将身姿隐进了阴影里。

——然而这一切,都被装作看着烟花的命庙捕捉在眼中。

 

 

离开后,天夢并没有回房,而是独自来到了理事府花园内。

由于位于理事府最里侧,尽管此时街上热闹非凡,可花园内却仍是幽静寂寥,将一切喧闹拒于门外。

天夢望着眼前熟悉的景色,缓步走到廊下,在冰凉的石阶上坐定,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为何会如此呢?是依然因为神剑之事无法释怀?还是说……?

 

夜风蓦地吹起,单薄的衣料早已掩不住寒意。

天夢不禁打了个冷战,却固执地不愿进屋去添衣——或许被冷风吹一吹,能够让自己一团乱麻的头脑清醒些吧。

 

忽然,自肩上传来温暖的触感,将清冷夜风隔绝在外。

命庙不着痕迹地将披风披在天夢身上,随后坐在她身旁,浅浅一笑。“不是说要回房休息吗,怎么坐在这里吹风。”

“你……你干什么跟来。”天夢有些惊讶,故作埋怨的语气中却藏着一丝欣喜。

“来看看顕姬大人是不是又闹脾气——果然不出所料。”

“才没有,只是外面有些吵闹罢了——对了,跟在你身边的那位杏姑娘呢?”

“她说之前受到日弥神社的樟树前辈许多照顾,想要趁离开前的时间去道谢。”

“樟树……?”

“你有所不知——她并不是和你我一样的人类,而是梅树的木灵。”

“……?!”

天夢颇感惊讶,虽然知道这世上也存在一些妖魔精怪等非人之物,可居然就近在咫尺,不免有些惊奇。更何况,印象中的精怪皆是狰狞可怖,而那位少女的言谈举止与普通人并无异样,这与自己一直以来的认知并不相同。

“关于这件事,等下再慢慢说——其实,我也是来提前向你道别的。”

闻言,天夢微微垂下眼帘,似是有些失落。

“自从来到幻延城以来,若没有你的帮助,我们此行也不会如此顺利。虽然一句感谢不足以表达,可我还是要向你道谢。我走后,你也务必要保重自己,我想,今后一定还有机会再见面的。”命庙强作平静,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倘若中间有片刻停顿,只怕自己就会被难言的留恋扼住喉咙,再难开口道别。

远处的夜空中,偶尔响起烟花炸裂声,却是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天夢深吸一口气,强作笑意,“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天下无不散之宴,若是临别之时只顾幽怨感伤,岂不是煞了风景。倒不如——”

“哦?不知顕姬大人可有什么好主意?”

“……不如继续上次的歌赛如何?这次……就以‘重逢’为题吧。”

“嗯……”命庙低头故作思索状,“还是算了,我可不想看到某个夸口的大小姐输到烂醉,最后还得被我抱回去。”

“你……你你你你……!”

“哈哈哈哈,我也只是开个玩笑玩笑而已。”

 

结果,只有两名参与者的歌会还是开始了。不同于此前的是,这次并无人备酒,也就谈不上输赢和惩罚。

就在两人的谈笑间,不知不觉夜色已深。

 

“果然,还是你更胜一筹啊——慢着,”天夢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从宽大的衣袖中摸出了一方花笺和一枝笔。随后,天夢执笔在花笺上写下几句文字,又小心地折好,放到命庙手中。

“等你离开之后,再打开来看。”

命庙一笑,“谨遵吩咐。”

“以前我还在宫中时,时常召集风雅之士举办歌会。自从被废去储君后,整日只想报复朝廷,诗歌也渐渐荒废了。”天夢自嘲地笑笑,“今后,得把歌会重新拾起来才行啊。”

“嗯,这样最好不过了。”

“你呢,今后打算做些什么?”

“我吗……大概会四处游历,累积见闻,等到访遍山水人情,再回到家乡。或许,会将这些经历付诸书册吧。”

“书里会有我吗。”

“你说呢。”命庙转过头,眼含笑意望着天夢,笑中意味深长。

“如果写我的话,一定要这样写——才貌双全高贵绝伦——”

 “——骄纵自大任性妄为喜怒无常顽固不化却也无可替代的——我的挚友。”

“……哼。”天夢微微偏过头去,似是要掩盖自己泛红的脸颊。

 

最后一束烟花终于冲上云霄,在夜空中绽裂成了千朵万朵的熠熠萤光。

夜半时分,华街上喝彩渐歇,灯火阑珊,祭典也伴着月轮的西移渐渐归于沉寂。

 

“我有些倦了……”天夢喃喃道。

“回房去歇息如何?”

“不……”

天夢轻轻将头倚在命庙肩上。

“最后……就让我……”

命庙没有作声,也没有躲闪,只是伸出手去,温柔地握住了天夢微凉的指尖。

 

流动的时光仿若静止。

风不吹。秋叶也舍不得坠下。

 

四下悄寂,唯有月光兀自洒落。

 

 

 

两日后的清晨。

幻延城东门外。

 

“杏,快一点,再磨磨蹭蹭我可不等你了——”

“来、来了——”

循着声音的方向,杏背着大包小包颠簸小跑而来,脚步似是有些慌张。

“等等我啊,命庙!”

“怎么又带了这么多行李,我们的路途可还有很长呢……”

“正因为还有很长,所以更要多带些东西以备不时之需嘛。”

“好了好了,真是败给你了。”

这场景似曾相识。

 

晨光熹微中,命庙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幻延城,展开了一直握在手中手中的花笺,只见几行字迹清丽隽雅,一如字迹主人的面容。

——激流戏浅水,岩前两纷飞。川尚同归处,人定复举杯。

命庙温和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将花笺折好,塞进胸前的衣兜里。

 

“命庙,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呢?”杏好奇地问道。

“我还没有想好——倒也未必有特定的目的地,这次幻延城之行让我更加肯定,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还有许多值得探求的事物。除去玉子所说的异界,一定还存在着不为人知的奇异世界,若能寻到些蛛丝马迹,那就再好不过了。其实,不仅是这个世界,就连我自身之中,也还存在着许多未解的谜团。其中缘由,总有一天,我会把它弄明白。”

“听上去好复杂……”杏认真思考了片刻,随后扬起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反正,不论命庙要去什么地方,我都会一起去!不然,脆弱的时候谁来安慰你呢~”

杏开心地咯咯笑着,一步一跳小跑向前方。

“我还没有那么脆弱吧……”命庙望着杏欢快的背影,不禁佯作无奈道。

就这样,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走进了无边的晨光中。

 

这年冬,幻延城理事辞去官职,退位让贤,专心经营医馆,在民众中的声望不减反增。

翌年春,幻延城郊新开了一家锻冶坊,店主虽是名少女,却手艺非凡,打磨铸造,无一不精,名声很快就在人们中间流传开来。

国试就此终止,取而代之的是,时不时传来举办歌会的消息,为京中风雅人士津津乐道。

 

——没有人知道玉子的去向。

只是,某个远离都城的村落里,一座不起眼的坟墓前,不知何时起多了一束不会枯萎的纯白百合。

 

在如水流逝的时光中,一切逐渐归于平静。

 

 

 

某个平常的一天。

理事府对面的如来堂内。

 

“药子,快来看啊!”

“……顕姬大人?!您怎么突然来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不——看啊,这是我刚刚收到的命庙的来信,信上说,她们到了一个神奇的地方,是个不存在于地图上的遗忘之乡。那里有许多有趣的人——不,有些甚至并非人类,但是各自生活得倒也恣肆惬意……”

“真的有那么神奇的地方?”

“如果当真如她所说,这段经历写成书应该会很精彩吧,真想看看啊。”

“要说写书的话,您也可以写啊——那些日子的故事,神剑失踪之谜,背后潜藏的阴谋,众人齐心协力夺回神剑……不也一样很精彩嘛。”

“你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到时候说不定还可以印刷刊行……嗯……得给它取个响亮的名字……”

天夢思考了片刻,道,“就叫做‘幻延国神剑失踪事件’,如何?”

药子拼命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是不是太直白了点……”

“直、直白吗……”

 

 

“有了,就叫做……”

天夢会心一笑,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大字。

 

【完】

 

 

“幻延谭 • 神剑篇终于落下帷幕,但故事才刚刚上演!更广阔的舞台,更强大的敌人,更神秘的新势力,更加扑朔迷离的事件——敬请期待新篇章——风魔篇•异界篇!” 

“什么……?真的有新篇章吗?”

“有没有我也不确定——你不懂,为了知名度和销量,这样写是必须的!”

“怎么一股三流街头小报的味道……”

幻延谭(第十六章~第二十章)

第十六章

翌日夜晚,理事府花园内。

月色清朗,夜风微凉,间或有秋虫窸窣,悠然入耳。若是没有种种烦恼事,倒也称得上难得清欢。

 

命庙穿过回廊,如约来到中庭,却发现天夢已经坐在石桌旁等待了。看到命庙到来,天夢并未多言,而是兀自斟了杯酒,向命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命庙忽地想起,曾经坐着囚车前去“主判大人”的府邸时,似乎也是似曾相识的场景。

不同的是,那时是茶,此时是酒。

想起那时的事来,命庙不禁笑着问道,“主判大人邀我前来,可是有要事?”

“要事却没什么,”天夢并未反驳“主判大人”的称呼,只把手中酒杯稍稍推向命庙的方向。“今夜月色不错,想请你一同赏月饮酒,仅此而已。”

闻言,命庙仰起头,只见天心一轮满月,皎然无尘。 “月色确实不错。不过,该不会只是因为这个吧。”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其实,我是听说你精通诗歌,特意备了酒,想以今夜月色为题,与你好好切磋一番。”

“这自然甚好。可依我看……还是有话直说罢。”命庙直直望着天夢的绯色瞳眸,得到的回应却是对方望向别处的目光。

半晌,没有回应,只有秋虫兀自吟着。

 

许久之后,天夢才轻声道,“祭剑大典一事,天皇已经答应了。”

 

“真的……?”命庙不禁露出笑意,“那为何不赶快通知大家呢?”

“不……!”天夢的神色有一瞬慌张,随即又强作平静道,“……我邀你来正是为此,明日我自会通知众人,可其中缘由……只你一人知晓便好。”

“其中……缘由?对了,你是如何说服天皇的呢?”命庙在天夢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接过天夢手中的酒杯。

“我对他说,若是计划失败,没能找回神剑,我便以死谢罪。”

“……!!”

命庙惊得扔掉了正要送往唇边的酒杯。

天夢似是没有看到命庙的惊讶,只兀自说着,“……虽然我早已被废,可那家伙也知道,我不会因此善罢甘休。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对我心存忌惮,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正大光明地干掉我罢了。反正,对于他和藤原氏来说,草薙剑本就不在手上,即使失败了,也只不过是浪费些人力物力罢了,还能够顺便除去一个心头大患,何乐而不为。”

“可是……”命庙定了定神,终于稍稍平复了心绪。“这样一来,就算夺回了草薙剑……”

“我知道。就算夺回了神剑,也与我无关了。无妨,夺权的野心,我已放弃了。那种东西,或许真的不适合我吧——不得不承认,虽然可恶,可是那家伙,确实比我更适合天皇的位子。就连藤原氏那些家伙,都要畏惧他几分,说实话,还真教人有点嫉妒啊。”语罢,天夢长长呼出一口气,似是释怀般微阖上双眼。

“那,为何不肯告诉大家呢?”

“我……我是担心会有人不同意,浪费大好机会。”

“那又是为何告诉我呢?难道我就会同意吗?”命庙深深注视着天夢的眼睛,直到那双绯红瞳眸中开始出现闪躲的神色。

“这不是你自己想出的计划嘛……再者说,神剑失踪的影响已然日益凸显,若是最终没能找回神剑,到那时不一样是死路一条。”

命庙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呼出,缓缓道,“如果这是你的决定,那么我也没有再反对的理由。虽说计划是我所想,可我不曾想到,你竟愿意做出如此牺牲。若是百姓得知,必定也会感念你的付出。”

“才不是为了那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天夢仰起头,似是望着天上的月。“只是……不是你说,愿意做我的朋友么,那么,朋友的计划,我也愿意相信,仅此而已。”

命庙没有作声,只是垂下眼帘,无言望着杯盏中倒映的月——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况且……”天夢凑上前去仔细观察着命庙的表情,忽然噗嗤一笑,“你该不会当真舍得我死吧?我可还不想就这样英年早逝啊——哈哈,玩笑,开个玩笑而已。”然而,对方似乎并不认为这个玩笑有什么好笑,只依旧沉默不语。

气氛一时有些怪异,天夢亦不再言语,只复又将头扬起——不知何时起,夜空中生出几片薄云,将满月遮住了些许。

 

杯中月摇摇晃晃,天上月朦朦胧胧。

 

许久,命庙终于出声打破了沉默。

“就算这次计划没能成功,我也一定会想办法找到真正的神剑,绝不会……”一如突兀的开始般,话语又突兀停住,似是被突如其来的某种莫名情绪封住一般。

 

“嗯。”

天夢轻声应道。声音虽然极轻,却含着一丝难以觉察的释然与欢欣。

 

“不说这些了——今夜难得这样好的月色,若不能盛入杯中,岂不可惜。趁着此处清净,何不对月吟歌,输的罚酒,如何?”天夢恢复了往常的神色,偏过头来,带着一丝挑衅的笑意望着命庙。

 命庙不禁还以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道,“乐意奉陪。只是,到时候,你可不要醉得瘫倒。”

“哼,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说起来,你这个国试首位合格者,连文章也还没有作,改日尘埃落定后,定要你把那篇补上。”

命庙回想起那日所见的题目,不禁扶额苦笑道,“顕姬大人,您可放过我吧……”

 

 

一个时辰后。

 

“你这家伙……一点也……不留情面……”天夢醉意朦胧,却仍是晃晃悠悠拿起酒杯,费力凑近唇边。

命庙望着醉醺醺的天夢,不禁无奈道,“是你自己说不要小看你的——算了,这杯不必再喝了,就当是我输了。”

“不行……”

“不要再喝了。时候不早了,也该回去休息了。歌诗之事本就难较输赢,若是过于执着与此,可就失去原本的意趣了。”虽说早已知晓天夢的固执,可命庙仍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我还有话……没说完……”天夢抿了一口酒,随后重重将酒杯置于石桌上,似是下定某种决心一般,深吸了一口气。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其实……我……”

 

不等天夢说完,命庙便一把横抱起天夢,沿着回廊向住处走去。

 

“……喂!放我下来!……这样子……成成成何体统……!”

天夢顿时酒醒了大半,不知是酒香薰染或是什么其他的原因,脸上的嫣红愈加鲜艳。

命庙则是一脸淡然道,“这么紧张做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

“什么……?!难、难道是上次我昏迷不醒……你你你这是乘人之危……!”

“你在胡说些什么。再不闭嘴的话,明日一早我就把真相告诉大家。”

“你……你、你居然威胁我……!”

“被你威胁了那么多次,总也该换我一次了。”

“……”

 

 

夜风微凉,纠缠着些许青草夜露气息拂过回廊。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却烫得有些烧灼——许是那酒太烈了吧。

薄云散去,月光跌进廊下,清朗如镜。映出的二人身影,却有些朦胧。

 

——这回廊,实在太短了。

不知谁人,这样悄悄想着。

 

终是走进屋内,命庙行至床榻前,轻轻将天夢放在榻上,又小心地为她盖好被子。

 “好了,好好休息吧。”

天夢的唇微动,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不敌醉酒之意,沉沉睡去。

 

命庙退出屋内,轻轻关好门,转身,面孔隐在阴影里,看不出表情。

只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悄然消逝在夜色中。

 

 

第十七章

理事府不远处的锻冶屋内。

夜刀手握铁锤,正用力地敲打着一块金属。随着一下下的敲击,金属发出清脆响声,火星亦不停自锤间溅出。

“为什么要我来做这种事……假神剑我可是再也不想看到了……”

“不是你自告奋勇说擅长锻冶嘛,这也是你将功折罪的大好机会。”天夢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悠哉地看着夜刀铸剑。

“这已经是第七天了,还好马上就要大功告成,不然我可要累瘫了。”夜刀擦擦额上的汗,有些不满道,“可是真的没问题吗?就算按照印象重铸一把剑,难道就不会被人戳穿?”

“这个问题不用担心——就算是皇室成员,也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一睹神剑真容,更何况普通民众。也就是说,祭剑大典那天,知道神剑非真的人,除了朝廷和我们,就只有犯人了。”

“不过,没想到你真的能说服朝廷。”一旁的桃姬走过来,微笑道,“有道是人不可貌相,看来,我也要记住这句话才行啊。”

“那是自然,谁叫你们小看我……不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要在意,不要在意,啊哈哈……”

不远处的命庙望着谈笑的二人,却是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暮色四合时,仿制神剑终于铸造完毕。

“终于……铸好了……”夜刀捧着刚刚铸造好的剑,一副解脱般的神情。“几位监工大人来验收啦。”

桃姬举起剑,上下端详了片刻,“不错,相当不错嘛,这样一来就能赶上下月初一的祭剑大典了。”

“说起来,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命庙一手托腮,思考着什么,“言姬作为神剑选中的使者,一直以来都受到朝廷重视,朝廷会选择言姬继位也正是因为她能与神剑感应。可是,犯人却仅仅拿走了神剑,把言姬和假剑一同留给了夜刀。难道,犯人并不想使用神剑的力量?如若是这样,又是为了何种目的盗走神剑呢?”

“虽然不清楚犯人的目的,不过,还好对方没有觊觎言姬的力量。对于我和垂神来说,只要言姬能够回到我们身边,便也就足够了。”

天夢打了个哈欠,略带困意道,“等到抓住了犯人,一切自然水落石出。既然剑已铸好,我们也可以回去了——监工还真是不好当啊。”

“明明你才是最悠闲的那个。”夜刀嘟囔着。

 

 

住所内,杏正凝望着围绕烛火飞舞的飞虫。

“小心一点哟。”杏轻声对飞虫说着,“我得将烛火拨亮一些,不然命庙回来会看不清路的。”

话音刚落,屋门便被拉开了,命庙走进屋内,脸上依旧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

看到命庙回来,杏难掩喜悦,连忙上前迎接。

“命庙,你回来了。怎样?事情进行得还顺利吗?”

“还好, 仿造神剑已经铸造完毕,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只有等待了。”

“那就好……”杏斟了杯茶放在茶几上,转过身来小心地望着命庙。“可是……你好像不是很开心?”

“……有吗?”命庙强作笑意,“也许是有些紧张吧。”

面对这个略显敷衍的回答,杏没有质疑,而是了然一笑。“如果哪里需要我帮忙,可不要客气。”

“我什么时候和你客气过。”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哟——梅树大人也是会记仇的。”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命庙终于露出会心的笑容,伸出手去握住了杏的手。“如果到时候遇到什么难题,我会毫不客气地麻烦你的。”

“这还差不多嘛。”

凉夜里,蜡烛静静燃着,火焰散发出令人安心的光芒。

掌心的温度,温暖更胜过这光焰。

——若是为了你,就算在火焰中燃烧殆尽,也甘之如饴。杏悄悄地想。

 

 

桃姬回到了住处,只见房间内一片狼藉,满地散落拳头大小的玉珠,有些还在骨碌碌滚动着。

身处中央的垂神和言姬玩得不亦乐乎。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桃姬姐姐,你终于回来了。”言姬的小脸红扑扑,难得显露出孩童的稚气。“这是垂神发明的‘高处垂玉游戏’,实在非常有趣,我已经赢了垂神好几次了!”

“垂神……你就用神玉来做这个……?”桃姬佯装阴沉。

“非常抱歉,好不容易和小安重逢,一时兴起就没忍住,你尽管责怪我吧,只是不要为难小安。”

“不……!是我央求垂神陪我玩的,要罚就罚我吧!”言姬攥住垂神的衣角。

“你们……”桃姬的脸色愈发阴沉,似乎有阵阵黑气自背后扩散,眼看就要爆发。

垂神和言姬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忽然,桃姬扬起头,露出明媚如暖阳的笑容。

“这么好玩的游戏,居然不等我——罚你们陪我玩一整晚!”

 

垂神和言姬对视了一眼,两人皆露出惊喜的神色。

“真的……?”

“那当然,在桃源国女王面前,你们两个只能是手下败将!”

“不来较量一下怎么知道?”

“就算是桃姬姐姐……我也不会让步的!”

 

尽管夜色已深,小小房内却满溢着温暖明亮的光芒。

——和未曾停歇的欢笑。

 

 

“下月初一……也只有七天而已了。”

天夢独自坐在花园内的石桌旁,桌上却摆着两个酒杯。

她抬起头,遥望着夜空中的月。

月至下弦,早已不满,也不算弯——残缺得恰到好处。

“满月虽好,但和我终究不相配啊。罢了,下弦月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天夢举起酒杯,细细品味着。“不知那家伙,现在在做什么呢。上次竟敢让我丢丑,下次绝对要讨回来——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夜风愈发凉了,偶有秋叶零落,悄无声息坠入夜里。

“对了,那时她作的最后一首……是什么来着?”

“……平端不能赏明月,月盈月缺人渐老……?不对,不对,果然当时喝太醉了。”

天夢自嘲地笑笑,收拾酒盏踏上了归途。

 

第十八章

在不算漫长的等待之后,终于,到了祭剑大典之日。

虽已是深秋,可这日却秋阳明媚,清风微凉,颇有一番天和景明之象。

 

东城的祭坛外黑压压一大片,皆是赶来参加大典的民众,除去大部分幻延城居民外,也有不少专程自异地赶来,只为一睹国之重宝——草薙剑的真容。

祭坛外方圆百米早已水泄不通,尽管朝廷安排了数百名侍卫维持秩序,可仍是抵挡不住民众的热情。好在祭坛本身足够大,再加上侍卫的严密看守,普通百姓不可能有机会接触到朝廷人员和神剑——当然,更不会知道万众瞩目的神剑其实是夜刀铸造的仿制品。

在幻延国,初代女王的故事家喻户晓——英勇神武的女王陛下,凭一己之力获得了神剑草薙的认可,并以此建立了幻延国,从此神剑便作为国家象征代代相传。不过,大部分和史书无缘的人并不知道,在草薙剑之外,还有另外两种神器存在。

而此时,草薙剑已经足够吸引众人的目光,人群如潮水般向前拥挤,每个人都希望能够离传说中的神剑更近一些,好将它的身姿看得更真切。

只有几个人的目光没有放在神剑上,而是四下搜寻着什么,在兴奋躁动的人潮中显得格格不入——正是命庙和桃姬等人。

 

“怎么样,小安,能感觉到神剑的气息吗?”

言姬摇摇头,“还没有。”

“嗯,不必心急。”桃姬轻轻摸摸言姬的头,“你是这个计划的重要人物,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一定先要保重自己的安全。”

桃姬话音刚落,人潮忽然向前涌去,险些将二人冲散,桃姬连忙拉紧小安的手。

“看来,大典终于要开始了。”

 

一个身影缓缓走上祭坛,身后跟着几名大臣模样的人,正小心翼翼捧着一个匣子。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众人俯身跪拜,然而空间实在狭小,使得众人的身姿看上去有几分滑稽。

那个身影在祭坛中央的高台上站定,口中似是念念有词,只是距离太远,听不真切。

命庙忽然想起,曾经“主判大人”驾到,众人跪拜时,似乎也是这样一副滑稽的姿态。那时自己并没有跪拜,不过此时,为了不暴露目的,也只有随众人一同作跪拜状了。

命庙拉了拉身旁的天夢和杏,小声提醒道,“我们也低下身吧,尽量不要让自己太显眼。”

杏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天夢却有些不满道,“本来站在那里的人应该是我,为何要我给他下跪?”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蹲下也可以。”

“……”

 

日轮渐渐移上头顶,天皇依然滔滔不绝地念着祝词。人群中渐渐传来躁动之声,似乎众人都已迫不及待想要看到神剑真容。

“那家伙还真啰嗦……”天夢不屑道,“明明以前功课那么差劲,这种长篇大论肯定是他人代笔。”

“或许是天皇想要尽量拖延些时间,好给我们足够的时间找出犯人吧。”

“他才没有那么好心!”

“好好,是我失言了。”命庙扶额,佯作无奈。

 

就在二人窃窃私语时,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几人抬起头望向祭坛,只见几名大臣缓步上前,将手中匣子放在祭台上,随后退至两侧。

天皇走上前,双手放在匣子上,似是要打开匣盖,让神剑的姿态大白于天下。

黑压压的人群鸦雀无声,众人皆屏住呼吸,等待着最为激动人心的一刻降临。

 

忽然,桃姬警觉地睁大了双眼。

“垂神……!你有没有感觉到……”

不等垂神作出点头的动作,只见半空中倏然生出几朵冰花,直直向着祭坛上的天皇和大臣们扑去。

桃姬和垂神对视了半秒,随即默契地同时使出法术。

冰花仿佛撞上了看不见的墙壁,在半空中碎裂成细小粉末,消失不见。

 

“刚……刚才是怎么一回事?”大部分人都目睹了这发生在片刻间的异动,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不复方才安静。

只有命庙等人知道,这个攻击方式似曾相识。

“刚才的攻击……不觉得和那天有点像吗?”天夢转头问道。

“是啊,可是如果不是清姬的话……对了,你说在八首山找到的假神剑上,也附有冰术对吧?”

“正是,难道……真正的犯人终于出现了?”

 

“桃姬姐姐,垂神,我感觉到了!神剑的气息就在我们附近!”

“干得漂亮,小安。”桃姬目光凛冽,“接下来,就看我和垂神的了。”

桃姬和垂神屏气凝神,周围渐渐形成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二人包裹其中。屏障之外,完全感受不到二人任何的法力流动。

二人唤出各自的神器,凝神感受着三神器之间的气息联系——神镜泛起金光,神玉亦虹彩流动,似是在呼唤着分离已久的同伴——神剑草薙。

 

好在人群的目光依旧聚焦在“神剑”上,没有注意到神色异样的几人。

天皇陛下说了些什么?”

天皇陛下说,这是神剑初次现身在众人面前,会引发些异象也是正常,叫我们不必担忧。”

“说的也是,毕竟是神剑嘛。”“是啊是啊。”

众人认同了天皇的说法,对刚才的异象不再疑惑,一双双眼睛依旧焦急地等待着神剑现身。

祭剑大典继续进行着,似乎一切都要归于平稳。

 

 

然而,不等众人看到匣中神剑真容,一阵冷风便呼啸而来,数十枚冰花携着凛冽寒意,再次扑向祭台上的天皇和众臣。

“垂神!”见状,桃姬大喊道,“来不及了,只有先进行空间转移了!”

垂神点点头,“虽然只捕捉到了神剑气息的一毫……也只有如此了!”

桃姬和垂神神色凝重,二人额上皆渗出冷汗,手中的神器光芒却愈发耀眼。

 

这一次,冰花并未撞上无形的墙壁——而是在俯冲的路径上,逐渐变得模糊、朦胧,直至消失不见。

镜玉捕捉到了神剑的气息,在桃姬和垂神的合力下,三种神器互相连通,便可将此时此刻沾染有神器气息的人和事物一同转移到施术者希望的空间地点。借此,包括盗走神剑的犯人在内,其术法也会一并转移,与神剑不相干的普通民众则不会受到影响。这样一来,桃姬、垂神和犯人,便可直接在另一空间会面,犯人的真面目自然水落石出。

——本该是这样。

术式进行到一半,二人忽生警觉。

“不对……!我们的术法被扭曲了!”桃姬额上流下阵阵冷汗,声音也有些颤抖。

“空间移转之术……受到了另一空间的强行干涉!怎么会这样?!”垂神那一贯波澜不惊的脸上也显出惊慌之色,显然是前所未有的状况。

 

“桃姬阁下,发生了什么事?”命庙望着不远处的桃姬和垂神,二人似是遇到了麻烦,可是,自己并未拥有神器,也只有先搞清楚状况再作打算。

桃姬和垂神没有回应。

 

事实是,眼下的状况没有给二人留下回应的余地。

“糟了……干涉的力量太过强大……”桃姬咬紧牙关,紧皱眉头,用尽全力维持着术法。“对方的空间之术和我们并不相同,神器的力量无法克制它……”

垂神也显出疲态,似是力不从心。“抱歉了,我大概……要撑不住了……”

桃姬露出一个艰难的微笑,“没关系,也不是没有办法,我……”

不等桃姬说完,垂神便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向自己袭来,随之而来的是潮水般的眩晕,吞没了一直拼命维持的意识。

 

同一时刻,黑压压的人潮中,有几个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了。

 

“哎?我说,你有没有看到,刚才这里好像有人突然消失了?”

“消失什么消失,怎么可能嘛,一定是你眼花!还不快看神剑,神剑!”

“什么?神剑出来了?!”

“别挤别挤啊!”

 

祭剑大典依旧照常进行着,仿佛一切皆不曾发生。

 

第十九章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终于恢复意识后,垂神定神环视四周——自己正身处在一个奇异的空间中,没有天顶,亦没有地面,一切仿佛虚空,只有一道道凛寒气流不断自周身掠过。言姬就在身边,一旁是命庙,天夢和杏三人——唯独不见了桃姬。

片刻的担忧过后,垂神忽然想起意识消失前桃姬说过的话,虽然当时自己头脑一片恍惚,并未听得一清二楚,可记忆中桃姬的语气却让垂神莫名地安下心来。她一定会有办法的,在此之前,自己也要想方设法打开局面。

垂神暗暗握紧了拳。

——然而,头脑与身体的连接似乎并不顺畅,仅仅一个握拳的动作,都令垂神感到颇为吃力。

 

“似乎是到齐了——不,神镜不见了——无妨,不过一条漏网之鱼,解决完你们再去捕捉也不迟。”

陌生的冰冷声音突兀地响起,几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少女正立在不远处。

少女一袭水蓝色装束,加之淡蓝色长发和周身漂浮的时隐时现的冰凌碎屑,仿若一朵霜花安静地开着。

然而,少女口中吐出的话语,却薄凉更胜寒冰。

“如何?是不是感觉全身冰冷,四肢僵硬?这就对了——这里是我的精神世界,任何事物都会随我的意志逐渐冰封,放弃徒劳的努力,在这里一点点被冻成冰块吧。如此美丽的死法,也算是不错的结局了。”

“兜兜转转了这么久,你终于肯出现了。”尽管命庙心中也怀有对眼前事态的疑惑,可有一点已经无比清楚地展现在了众人面前——这位霜花般的少女,正是这一系列异象的源头。

少女淡淡叹口气,道,“本来,我的计划中并不包括除掉你们这一项,可是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妨碍我,就在刚才还阻拦我的攻击——抱歉,我实在无法容忍了。”

命庙略一皱眉,“这么说,刚才在祭剑大典上放出冰花的人,果然就是你了?”

少女并未辩驳,而是露出一个冷冰冰的笑容。“幸会,在下明智玉子。”

几人面面相觑。

而一直表情冷淡的少女,却忽然生出几分愠怒和失落。

“……倘若有一人还记得这个姓氏,或许,今日你们也不会沦落至如此结果。”

 

“命庙……”杏悄声问道,“她说的是什么?”

命庙摇摇头,小声回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

尽管命庙压低了声音,可面前的少女却依然捕捉到了二人的对话。

名为玉子的少女嗤笑一声,道,“当年大名鼎鼎的‘反贼光秀’,终于被世人遗忘了吗……不得不说,他们的手段还真是高明呢。”

“反贼……?”

“没错——那些人是这样称呼父亲的。”

命庙再次搜寻了一遍脑海中的记忆,可对于玉子口中的“反贼光秀”依然没有印象。是自己读书时出了纰漏?还是……?

“难道……”命庙沉声道,“朝廷将有关此人的消息,全部抹杀了?”

闻言,玉子冷笑道,“你说的没错,他们企图以此抹杀父亲的存在。更加可笑的是,人们竟真的渐渐遗忘了父亲。但是,无论过去多久,我也会一直记得父亲,记得他一统天下的宏愿和失之交臂的遗恨。”

“说得倒是不错,不过……”天夢忍不住插进了话题,“这和你盗走神剑有什么关系?”

“盗走?有谁规定神剑只可归属朝廷所有?父亲的谋略与气度完全可以当得天下,只是因为少了这把剑,才没有被世人认可……因此,等到父亲复活后,我会亲手把草薙剑交给父亲,这样一来,父亲一定可以实现一统天下的夙愿。”

天夢不禁失笑,“复、复活……?你该不会在说笑吧?”

“在这个世界自然不可能,不过——见到了如今的景象后,你们该不会以为,我还是人类之身吧?”

无视了几人惊讶的表情,玉子继续说道,“‘世界’并不只是眼前所见的唯一,我不惜放弃人类之身,前往异界,正是因为只有异界的神力才有可能复活父亲。当然,从未经历过和我同等苦难的你们,是没有资格了解那个世界的。”

垂神皱皱眉,问道,“这么说,你所使用的空间之术,那不同于神器的力量,全部是来自于异界吗?”

玉子笑笑,“正是。看来,神器之力不过如此,终究是敌不过异界的神力。”

“我还是有一点不解。”垂神说道,“既然你已经得到了草薙剑,为何还要在此世流连不定?何不早些赶去实现令尊的夙愿呢?”

玉子沉默了片刻,随后开口道,“这也是迫不得已,此世之人不能从心所欲,就算到了异界也是一样……不过,你们没有知道的必要——如何?寒气已经快要侵入全身了吧?”

闻言,几人终于注意到,躯体的活动已是愈发艰难,自四肢蔓延开来的寒意正一点点侵蚀着每一寸身体,就连开口说话亦是困难。

玉子笑了起来,笑得迷离而满足。

“抱歉了,如果没有阻止我的话,你们本来也可以看到将来父亲建立的崭新世界的,那将是不同于如今,不同于任何时代的美好世界……”

“是吗……?”命庙艰难地开口,“只怕还未等到那时,所有人就已化作一堆枯骨了。”

闻言,玉子的笑意有一瞬的凝固。

命庙继续说道,“神力流失的后果,想必你也很清楚。等你复活了父亲,再回到幻延国,举目所见怕是只剩下无边荒冢了。”

“还是说……”天夢费力地笑笑,“令尊的夙愿,其实是成为尸兵统领……?”

“……你竟敢如此侮辱父亲的宏愿!”

玉子的表情不复平静,周身漂浮的冰凌也在一瞬间数目突增,似是具象化的怒意。

冰凌一点点在空中凝结,躁动不安地喀啦作响,仿佛无数只小小的妖兽,下一刻就会将猎物尽数吞噬。

 

蓦地,一个熟悉的清脆声音响起。

“爆裂吧,立体鬼道装置!”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巨响,数道红光刺破虚空,顿时,众人所在的空间一阵天摇地动,束缚着几人的寒意也逐渐褪去——虽然,此处其实并没有天与地。

“千钧一发之际终于赶上了,各位还好吗?”

桃姬擦擦汗,正一脸笑意望着众人所在的方向。

“桃姬姐姐……!”

“没错,是我哟——那边的家伙,没有对我家小安做什么吧?”

玉子的惊愕写在脸上。

“……这是什么力量……?竟然能够动摇我的精神世界……”

桃姬自得地一笑,道,“仅凭神器之力或许不足以对付你,不过——鬼道的力量,看来你还并不了解呢。”

垂神也露出了会心的笑意,“说起来,鬼道之力也可以说是被‘抹消’的暗侧之力,你不了解也是正常——果然,桃姬你一定有办法。”

“那是当然啦。”随即,桃姬望向玉子,语气中不再有笑意,“别忘了,神器可不只有草薙剑。八咫镜和勾玉的力量,再加上这里的诸位,你确定要与我们为敌?”

玉子打量着似乎毫不紧张的桃姬,疑惑道,“刚才……我明明已经破坏了你们的空间转移,为何你没有被拖进我的精神世界,又为何可以擅自闯入?”

“利用八咫镜的力量咯——方才两个空间相撞的时候,你的精神世界就已经被我用灵力做上标记了。”

“刚才那一瞬间吗?呵,堂堂神器八咫镜,结果就只能用来逃跑而已。”

不久前,两个空间互相干涉,互相缠绕扭曲之时,情急之下,桃姬只来得及转移走自己,顺便在玉子的空间留下标记。这样一来,等到鬼道装置准备完全之后,便可以直接来此发动攻击。

“那是战略性撤退哟——不过,从现在开始,我会用鬼道彻底打破你的精神世界——对了,到时候精神受损,产生什么疾病的话,可不要怪我。”

玉子的神色逐渐阴沉下来,“既然这样,我便更改计划好了——不只是神剑,镜与玉也一同留在这里吧,这样一来,父亲也会更开心的。”

语罢,玉子缓缓伸出右手。

耀眼的白光逐渐在玉子手中聚集,渐渐形成剑的模样。剑身洁白无暇,周围明光辉耀,只消一眼便知绝非寻常之物。

“……草薙剑!”众人不约而同惊呼出声。

“没错,这就是你们一直苦苦追寻的神剑,所有因缘的起始。如今,就让它为这本不该发生的一切——画下终结吧。”

玉子握紧了神剑,嘴角露出阴恻凄凉的笑意。

 

第二十章

神剑渐渐泛起光芒。

在纯白一色的辉光中,一切阴翳消弭于无形,就连神剑自身也逐渐变得朦胧,虚幻。神光初现,却并非锋芒毕露,而是明净无暇。

众人痴痴地望着显现力量的神剑,一时间竟记不起自己身在此处的目的。

就连桃姬和垂神,尽管身为神器使者,可是,上一次见到神剑展露光芒,还是在二人初次遇到言姬之时。

只有默不作声的言姬,望着玉子的眼中多了几分难言的悲悯。

 

玉子的眼中满溢着向往,眼神一刻也未曾离开神剑,在神光映照下,仿若虔诚的信徒。

“看啊,它的光芒如此欢欣……果然,我才是与它相配的使用者,这样一来,父亲一定也可以……”

 

“不,恐怕不是这样。”

——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玉子的呢喃。

言姬望着玉子和神剑,道,“神剑之所以欣喜,是因为终于和镜玉重逢,三神器间互相感应所致。虽然这样说也许有些残酷……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驱使神剑。”

“你说……什么?”玉子怔住了,可随即又显出几分恼怒。“我舍弃人类之身前往异界,忍辱负重任劳任怨,好不容易才换得前来此世的机会,神剑也一定会认可我的付出……!神剑啊,用你的力量,让碍事的家伙全部消失吧……!”

 

神剑只是兀自静静释放着光芒,并未响应玉子的话。

“怎么会这样……?”玉子错愕,“难道……解放神剑需要特别的咒语?”

“并没有那么复杂。”言姬淡然开口,语气中是与外表不符的成熟。“请看——”

言姬缓缓伸出双手,注视着神剑轻声道,“神剑草薙啊,回到我的身边吧。”

话音刚落,神剑似是获得生命一般挣脱了玉子的手,随后悠悠漂浮向空中,又静静落在言姬张开的双手中,化成星点光斑消失不见。

“你看,并没有什么特别,神剑没有回应你只是因为——你并非它所选择之人罢了。”

 

“不……神剑……还给我……”玉子的表情由错愕转变为惊慌,蓝紫的眸子徒然大睁着,身子微微前倾似是想要夺回神剑,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阻挡。

 “为什么……会这样……”

“主人就在这里,也亏你敢把神剑拿出来呢。”桃姬笑笑,上前走到言姬身侧,轻轻握住她稚嫩的双肩。“自从你将小安和神剑一起困在这个空间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没有胜算了。当然,剩下要做的,就是打破你的精神世界,再给你这个心怀不轨的异界人一点教训。”

 

“呵呵,真是可笑……”玉子颓然垂下头,声音中也带着一丝颤抖,“最终还是逃不过宿命吗……即使付出了这么多,我也依旧不能被神剑认可。当年的父亲,是否也曾怀抱着这样的执念无法释怀呢……”

“要说宿命的话,我也一直不解,渺渺世人之中,为何神剑偏偏选择了我……”说着,言姬缓缓走向玉子的方向。

“小安,危险啊……!”桃姬在身后小声呼喊着,可言姬似乎并没有听到,只兀自朝着颓然的玉子走去。

“我也一直在抱怨,若不是因为这特殊的力量,或许我也能获得平凡的幸福……”

“……可是,当我遇到桃姬姐姐和垂神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也许这份力量,正是为了指引此次相遇才存在的,也正是这次相遇使我终于有了家人——虽然没有血缘,却比血缘联系更紧密的家人。”

言姬在玉子面前站定,扬起头注视着玉子的眼睛。

“我想,你如此尽力完成父亲遗愿的身姿与灵魂,该是胜过草薙剑,胜过一切事物的最珍贵的吊唁——因为,对于‘家人’而言,没有什么比这更宝贵了。”

“家人……?”玉子缓缓抬起头,怔怔望着已然开始崩坏的虚空,眼前忽然浮现出遥远时空中,那个已然面目模糊的,尚是稚童的自己——和头顶那只粗糙温柔的手掌。

眼角忽然一阵温热。难道,事到如今,全身心早已被冰霜覆盖的自己,也还残留着曾经身为人类的余温吗……?

真是可笑,这许多年积累起的决心和斗志,竟然在这一瞬间分崩离析。

——父亲,您一直有在注视着我吗……?

……如今,我的身姿,能够成为您的骄傲吗?

……

 

空间逐渐崩坏,四周的冰凌似霰雪般纷纷扬扬下落,却不复先前冰冷,而是仿若水晶般闪烁着纤细澄澈的光彩。

 

“呜呜……我家小安终于长大了……”桃姬突然一把抱住言姬,擦了擦眼角,“我好感动,我好感动啊……”

“咳,注意形象。”垂神在一旁小声提醒。

 

命庙望着亲密无间的三人,不禁露出笑意,随即转过头来对玉子道,“看来,总算是告一段落了。明智阁下,也许这话由我来说有些不相称,不过——与其将神剑据为己有,不如成为幻延国的子民,永远受其庇佑,这样不是更好吗?”

“很遗憾,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了。”玉子苦笑一声,“因为,我就要无法停留在此世了——对了,那边那位刚才问,为何我在拿到神剑之后没有立刻返回异界对吧?”

垂神点点头。

“即使在异界,也有许多无奈之事。比如,我无法自由来往于此世和异界之间,必须要经由接引人前往。”

“所以,你一直在等待接引人?”命庙问道。

“正是。拖延了这么久,只怕接引人那边也并不顺利。还好,我能够感觉到她已经近在咫尺——虽然最终还是空手而归。”

 

话音刚落,只见玉子身后突兀地出现一条黑线,又逐渐扩大开来,展开成一道门的模样。

门的里侧走出一位陌生的金发少女,穿着奇异的服装,手中拿着一柄大镰。

少女打量了一下四周,无视了惊疑的众人,径直把视线落在玉子身上。

“事情怎么样了,伽罗奢。”

就在众人疑惑少女口中的“伽罗奢”究竟是何人时,玉子开口答道,“遇到了一群麻烦的人,计划变动了。你那边情况如何?”

“米歇尔那里有些难办,我已经想方设法帮你拖延了一段时间,不过,这也是最后的期限了。不管怎样,是时候该回去了——你该不会想要正面对抗米歇尔吧。”

“我还没有冲动到那个地步。”玉子叹口气,“我这就和你回去。”

 

语罢,玉子忽然转过头,望着并肩而立的众人,眼中似是流露出一瞬艳羡般的神色。

 

“草薙剑,好好保管吧。”

如冰霜般薄凉的声音响起,随即,玉子和陌生少女的身影一同消失在黑漆漆的门内。

 

“我们也赶快出去吧,这里马上就要崩塌了。”

桃姬幻化出神镜,将众人转移出了即将崩毁的空间。

幻延谭(第十一章~第十五章)

第十一章

两日后,三人准备妥当,一同前往百里幻廓。

命庙道明身份后,便被侍童带领进会客房等待。不多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仿若铜铃般响起。

“哎呀,让几位久等真是抱歉,小生便是这百里幻廓的掌柜——飞仓百百,叫小生百百就好。”

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粉色短发的少女,行过礼后,正笑吟吟立在众人面前。少女身着鹅黄色上衣,淡粉色下裙,披着紫色羽织,年纪看上去比杏大不了多少,而举手投足间,无处不给人以老成世故之感。

没有多余功夫诧异,命庙直接进入了正题。“飞仓阁下,在下便是暂时代理幻延城理事一职的祸原命庙,这是理事大人的手谕,请您过目。”

百百接过手谕端详了片刻,随后抬起头,莞尔一笑,“原来是代理事大人,您前来此地想必是有什么要事,若有小生帮得上的,您尽管开口就是。”

“其实是这样,最近我接到密报,幻延国外有一批不法商人,将鸦片伪装成普通货物出售。前些日子,这些人似乎进入了幻延城内,若是任由鸦片传入我国,势必后患无穷,因此,我们打算在这各国人员混杂的百里幻廓内,暗中打探消息,等到掌握了明确的证据,再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小生自从继承亡父的百里幻廓到现在,可是从来没做过有违国法之事呀。”闻言,百百不禁哑然失笑,“虽然这里是有些……那方面的生意,不过,这也都是上面的大人们默许的,至于鸦片,更是从来不敢碰呀……!”

命庙微笑道,“您不必担心,我们并没有怀疑您的意思。只是因为那些商人实在猖獗,隐藏的手段又十分高明,就怕他们是大隐于市。而且,因为某些机密的原因,这件事只有我们几个亲信知道,就连手下们也不知内情,所以,希望您也能将此事保密,不可透露给任何人。”

“小、小生了解了。若是您有哪里需要小生配合的,小生万死不辞……!只是……”百百看了一眼面前的三人,面露难色。“您三位皆是妙龄女子,来到这里若不隐藏一下身份,怕是会有诸多不便啊……”

闻言,命庙不禁低头思量起来,“这……我倒是没有想到,不知飞仓阁下可有什么好主意?”

“小生倒有个法子,只是不知可行不可行……”百百打量了一下三人,以手托腮,思忖了片刻。“祸原大人颇有俊气,大可扮成男子,打探消息也方便些。旁边这二位,可扮成您的女眷,也省得二位被这里的放荡之徒们非礼调戏……”

“什、什么——?!”天夢霎时间涨红了脸,“不、不成,我……”

“这倒是个可行的办法。”命庙点点头,随后转头望向一旁不知所措的天夢,认真道:“我并不打算强迫你做这些,若是你不情愿,现在退出也没问题——杏,你有什么打算。”

“我倒是觉得很有趣,而且——命庙扮成男子的模样,我也很想看看啊。”杏掩口而笑,毫无紧张或是摇摆之意,仿佛前方等待的只不过是一场愉快的旅行。

“……既然都决定来了,怎么还能半路退出……”天夢抿了抿唇,“我也……没有意见。”

“那就好了。其余的衣装、住所等事,还要麻烦飞仓阁下了。”

“包在小生身上!”

 

 

当晚,乔装完毕的三人趁着喧嚣夜色,行走在百里幻廓内的长街上。

若是其他地方,此时已是夜色寂寥,灯火阑珊,不过此处,繁华靡丽的夜晚才刚刚拉开帷幕。

 

杏一边走着,一边上下打量着命庙,“好像……和原来也没什么不同嘛,只不过换上了长裤而已。”语毕,眼中似乎还露出一丝失望。

“你究竟在期待什么啊……我们可不是来玩的。”命庙佯作无奈。

“命庙你就是太认真了——”杏微微嘟起嘴,“‘虽然调查事件很重要,可是偶尔也要好好放松一下’,这话不还是命庙你说的嘛——而且,天夢小姐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那、那是当然,我怎么会平白无故来这种地方……”

天夢也换上了一袭紫色的简朴衣着,虽不似原先的高贵华丽,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说得是啊,”命庙不禁感叹道,“若不是这次的事情,我也不会想到,我竟然也有一天会走在这样的街道上。”

“所以,好好享受也是很重要的~”杏拉起命庙和天夢的手,迈着欢快的步子走向灯火通明的前方。

 

就在三人闲聊时,前方不远处一列队伍正缓缓走来,街上行人见了,纷纷向道路两侧避开,驻足观望。

只听得路人兴奋不已的交谈声:“花魁道中!是花魁道中啊!”

“真走运,可以一饱眼福了!”

 

“命庙,什么是花魁道中……?”

“花魁道中,据说就是花魁前往扬屋的仪式……咳咳”命庙有些不自然地干咳一声,“不过,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我们也先避让开吧。”

 

等到三人在道路一侧站定后,花魁的队伍已经走到眼前了。

在手执灯笼的男子和两名不过十岁的女童之后,便是隆重登场的花魁。只见那位花魁穿着极其华丽,光是头上的朱钗首饰就令人目不暇接,青草色长发挽成高高的发髻,眉眼旁妆点着朱红涂饰,整个人在四周灯火辉映下宛如一朵美艳的罂粟。

“哇……命庙你看,她的打扮好华丽啊……”杏在一旁小声感叹。

“只是不知在这华丽的外表下,又有多少难以言说的苦涩……罢,不说这个了。”

命庙不经意间望向花魁,偏巧,花魁也正侧目望着命庙。

看到命庙时,花魁那双狭长的凤眼中顿时显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那笑意却不禁令命庙联想起蛇的毒信。

大概只是自己过虑了吧,命庙在心中对自己说。

 

 

然而,尽管百百全力配合,言姬和神剑却仿佛从这世上消失一般,三人接连几日调查却一无所获。

是夜,三人暂时居住的小小客房内。

 

“再这样耗下去只怕也没有结果,白白害我跑到这种地方来一趟。”天夢忍不住抱怨道。

“这个……”杏无奈地笑笑,“比起抱怨,或许还是想想下一步要怎么做比较好。”

“杏说得没错,如果明日还是没有消息,或许我们就该离开这里,采取其他的办法了。”

 

“办法就由你来考虑吧,”天夢有些疲倦地揉揉太阳穴,“我的府邸那边还有些私事要处理,就先不奉陪了。”

“你要回去了?”

“是啊,这种地方我也睡不习惯,就先回去了。如果有什么事,去我的府邸找我就好。”

“可是夜色已深,你独自回去只怕不安全,大可明早再走。”

“没有那个必要,我可没你想得那么软弱。”

“是,是。”命庙叹口气,“早知这样,你从一开始便留在理事府等我们消息就好。”

 

“哼哼,当然是我怎么高兴,就怎么来了,”天夢站起身,拉开房间的纱门,“那我就先告辞了。”

“一路多保……”

然而,还不等命庙的“重”字落下,一块冰刃便飞速从天而降,伴着割裂空气的嘶嘶声,直直插进天夢脚下的石板里。

石板似是难以承受,挣扎般地挤出几丝喀啦声响,随即便化作四分五裂的碎块。

 

“…………!!”

三人惊诧地抬起头,却在半空中看到了更加难以置信的景象。

一名戴着夸张尖帽的女子,正捏着烟管,悠闲地坐在一口大钟之上。而那口钟,却是如船一般,稳稳漂浮在半空中。

女子的身后,一条青色蛇尾正来回摇摆着。而那夸张的帽子之下,是一头青草色的长发。

女子身旁,是一名身着奇怪装束的蓝发少女,手执一柄提灯,正以一种奇异的姿势漂浮在空中。

 

女子向蓝发少女使了个眼色,蓝发少女会意,只一抬手,便有数块同刚才一样的冰刃,划破夜色,流星般俯冲至三人身前。

 

来不及考虑其他,天夢咬咬牙,伸出右手迅速在眼前画出了一个印记。

一道水瀑倏然间自虚空中降下,在冰刃即将击中三人的刹那,勉强形成了一个屏障。

冰刃击中水瀑,随即被水瀑冲击得四散开去,在空中碎裂成无数的细小粉末,月色照耀下,闪着薄凉的寒气。

 

“你们不会术法的吧!还不快躲进屋里去!”天夢转过头,对命庙和杏大喊道。

“……小心!”命庙做了一个向前的动作,却忽然好似想起什么一般,突兀地停住了脚步。

闻言,天夢回过头,却只见又一根细长如针的冰刃已然飞到眼前,躲避已是不可能。

天夢只觉得自胸口传来一阵寒意。

“咳……可恶,这是什么法术……”冰刃刺入胸口的地方,痛楚渐渐凸显,可伤口却好似封冻一般,没有流出一滴血。

天夢紧咬着下唇,尽管胸前的疼痛与寒意越来越剧烈,却仍是强迫自己保持着站立的姿势。

她颤抖着伸出右手,微阖上双眼,口中似是轻声念着某种咒文。

点点红光逐渐自空无一物的夜空中凝聚成形,又越聚越多,在天夢手中渐渐幻化成一把杖的模样。杖身前端好似一朵盛开的彼岸花,花蕊处则是一颗赤色圆珠,幽幽红光流动其中,如血凝成。

“哦?这不就是那柄‘连天火照’么,吾辈也算一睹真容。”漂浮在空中的女子眯起眼,哂笑道,“只是你这副模样,又能撑多久呢。”

 

“命庙……!”杏望见天夢受伤,又见命庙呆立原地不知想些什么,不禁心急如焚。

“你在做什么啊,命庙!”

 

命庙只觉得脑海中,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如潮水般纷至沓来。

对,那是自己绝对没有经历过的记忆。

盛开的梅花。微笑着的儒雅男子。诗集。散落的诗集。一张张陌生的狰狞面容。凋零的樱。

……

最后,只剩下漫天雷火。

……

周围一切遥远得恍如隔世。

 

“命庙……你这是怎么了……”杏一咬牙,扬起头,望着空中的两人,忽然醒悟道:“你不就是……那时候的花魁……?!”

“哦,你居然还记得吾辈。莫提了莫提了,装花魁实在累人,简直无趣。”绿发女子付之一笑,道:“吾辈乃安倍氏清姬,这是吾辈的式神,琉璃。”

“你们……究竟有何目的?”天夢紧握着手中的法杖,怎奈胸口的寒意好似侵入了四肢百骸,纵然是动一动肢体也显得困难。

“只是送点小小的东西,当作见面礼而已——琉璃。”

“是。”名为琉璃的少女不带任何感情地应道,声音也如寒冰琉璃般,没有一丝热度。

琉璃一手擎着提灯,一手在胸前画出一个五芒星印记,片刻间,片片冰凌在她面前的空气中迅速凝结而成,在提灯光芒照耀下,反射着凛冽寒意。

紧接着,琉璃扬起手中提灯,冰凌顿时好似暴风中的霰雪一般,在空中飞旋起舞,随即,向着天夢和杏所在的方向,利箭般俯冲而下。

 

“啧……”天夢微微向后退了一步,顾不得胸前的伤口,只兀自将手中法杖在空中划出一道轨迹。

一道火焰顿时自法杖尖端的赤珠中旋转着腾空而起,仿佛一条蛟龙身披落霞,在漫天白羽似的冰凌中翻飞起舞,龙身所经之处,冰凌尽数化作轻烟消散。

杏亦集中精神,将自身中蕴含的自然之力一点点向外释放,开始只是星星点点的淡绿光芒,随后,萤火般的光点逐渐连在一起,又仿若水流,四处流动开去,形成了一层薄薄的新绿屏障,将三人的身形包围其中。

 

“呵呵”,清姬颇有兴味地笑着,“即使是弱小的蝼蚁,濒死时也一样会全力以赴——倒也可以说是很努力了。不过——结果都是一样。琉璃,回来吧。吾辈乏了,就让吾辈以这一式,对你们的努力致以最后的敬意吧。”

语罢,清姬便在空中画出了一个同方才琉璃的招式相差无几的五芒星,只见霎时间,夜空中凭空出现了无数纸鸟,每只纸鸟周围,皆流泻着虹彩般炫目却充满杀意的光芒。

若非这种场面下,或许真称得上令人惊叹的奇景。

然而此时此刻,谁也没有惊叹的余暇。

 

天夢再次艰难地挥动起法杖,怎奈冰刃造成的痛楚愈发剧烈,她只觉自己的意识和体力正在一点点消散,根本无力再负担法术的消耗。小小的一团火焰还未触碰到纸鸟,便颓然熄灭了。

清姬微微扬手,无数纸鸟便如同匕首般破空而来,披着虹彩光芒,伴着凄厉风声——绚目的肃杀击中几人不过须臾间。

薄薄屏障似是自知不敌,淡绿的流光剧烈地流动着、颤抖着。

 

清姬只是微微一笑。

这笑意却凝固在脸上。

 

道道雷光毫无征兆地自半空降下,阵阵轰鸣响彻夜空,更胜百人擂鼓,恰似万马齐鸣。雷光所到之处,纸鸟皆化作微尘。虹彩亦不复存在,目光所及,只有铺天盖地的明黄。

 

 

命庙正握着真桑弓,站在天夢和杏的身前,额前刘海在动荡的气流中飞舞着,遮住了脸上的表情。

“那把弓……”清姬略显诧异,“不,大概只是有点像而已。果然,你倒是很有趣嘛。”

些许的讶异之后,清姬眼中笑意更甚,“罢了,反正本来吾辈的目的也不是杀死你们,只是——只有这种程度而已,害吾辈白白期待了。看来,那家伙实在警惕过头了。我们走吧,琉璃。”

语罢,清姬的身影便和琉璃一同,消失在不远处的夜空中。

 

“你们……”杏咬咬牙,伸出手,一只小小的木叶蝶自掌心飞出。

“能跟多远就跟多远吧,小心一些。”

木叶蝶在空中盘旋了几圈,随即向着清姬离去的方向飞去。

 

 “你们……还好吧。”命庙的眸中满是自责,“抱歉……偏偏这个时候,被心魔乘虚而入了。”

真桑弓褪去了光芒,化作点点金色星光消失在夜空中。

“我还好,可是天夢她……”杏跪坐在天夢身旁,脸上溢满担忧之色。

闻言,命庙急忙俯下身去查看天夢的伤势。

只见天夢面色苍白,额上满是冷汗,冰刃依然深深刺在胸口。虽未流血,却有一股寒气在周围氤氲缭绕。

“抱歉,我……”命庙轻轻将天夢揽进怀中,垂下头去,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无言。

天夢的嘴角努力牵起一个微笑,尽管声音细弱,却颇有轻松释怀之意。

“那样……强大的雷术……之前我、小瞧你了……”

 

“你这个朋友……真是交得……值得了……”

这个怀抱对于自己来说,未免太过温暖了。

那耀眼金眸中的神色,是焦急吗,是担忧吗。

……有没有,其他的呢。

就在这过于温暖的怀抱中,天夢安心地失去了意识。

 

“琉璃,注意到了吗,有只小虫一直在跟着我们。”

“要毁掉它吗,清姬大人。”

“不必了,吾辈也很想知道,那些人会怎么做。”

清姬嘴角扬起一个玩味的笑,向着远处嶙峋的山峰飞去。

 

第十二章

翌日午时。

如来堂内。

 

药子背着药箱,急匆匆地小跑进一间屋子。

“顕姬大人,您终于醒了!”

“嗯……你干嘛这么慌张。”天夢揉了揉额头,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不对……这里是……如来堂?昨晚被那两人袭击后……我怎么会在你这里?”

“昨夜您昏迷不醒,是祸原阁下将您送到这里来的。”

“是吗……”天夢低下头,兀自陷入了沉思。

“话说回来,袭击您的究竟是什么人?那种力量似乎并不同与寻常术法,为了彻底清除冰箭的寒气,我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当然啦,在药到病除的药子我的面前,那些都不值一提……”药子颇有些自得地说道。

“辛苦你了——至于那些人的身份,我现在也不能确定,不过,十有八九和神剑失踪有关。”

 

一阵轻轻叩门声传来,随即,一个粉红色的身影走进屋内。

杏端着茶盘立在门旁,温和微笑的表情中隐着一丝哀愁。“你醒了,天夢小姐,感觉好些了吗?”

“已经没有大碍了。”

“既然杏姑娘来了,那二位先聊,我就不打扰了。”药子行了一礼,随后退出了房间。

 

杏将茶盘放在桌上,随后斟了杯茶,置于天夢面前。“昨晚真是谢谢你,若没有你,不知我们几个会怎样。”

“谢我做什么,我也只是为了保全自身而已。而且,最后还不是……”天夢轻抚上胸前已然愈合的伤口,那里仍是隐隐作痛。

杏微微垂下眼帘,低声道:“命庙因为感到抱歉,所以没有亲自来探望你。但是……希望你不要责怪她,虽然她看上去总是一副冷静、理智的模样,好像无论何时都很可靠——可是有时候,也会有意想不到脆弱的一面……”

天夢轻轻摇摇头,道:“我为何要责怪她,难道我看上去有那么小肚鸡肠吗?”似是害怕听到对方肯定的回答,不等杏作出反应,天夢便有些不自然地转换了话题,“再、再说,要不是命庙最后关头击退了敌人,我们的处境只会更不妙吧。”

“对了……”天夢皱皱眉,“她既然身怀那样强大的雷术,为何从来不见使用过?”

杏沉默了片刻,答道,“据我所知,命庙的先祖,就是因为这种力量——给自身,乃至家族招来了灾祸。所以,立志潜心钻研学问的命庙,一直在隐藏着这种力量。”

“那……她为何还要……?”天夢不禁想起那时满天的雷光,那种强大,只怕要在自己之上。

“我想,”杏扬起头,对天夢粲然一笑,“一定是因为她真正把你看作了朋友吧。”

闻言,天夢先是一怔,随后微扬起嘴角。“命庙现在在哪里?”

“在庭院那边……有什么事吗?”

天夢立时掀起被子,欠身下床,“朋友难得一见的脆弱一面,不去好好欣赏一番怎么行。”

“可是你的伤……”

“无妨无妨。”还不等杏把话说完,带着莫名欢喜的声音已然渐渐远去了。

 

 

如来堂后的庭院内,命庙正独自坐在廊下,望着枯萎的残花败草出神。

不知是恩赐抑或诅咒的力量——如今的自己,比起梦魇中的那个人来,能够更好地驾驭它吗?

一片寂静中,间或有秋叶簌簌坠落,反射着星点光痕,似赴一场沉默的飨宴。

 

天夢踱步至命庙身后,开口打破了这沉默。

“喂,干嘛一个人躲在这种地方。”

闻言,命庙转过头,看到来人,似是有些惊讶。

“你的伤……怎样了?”

“已经无碍了,药子的治疗术还是可以信赖的。”

命庙似是释怀般轻轻“嗯”了一声,沉默了片刻,随后开口道:“……虽然为时已晚,可我还是要向你道歉。倘若我出手再及时些,或许你便不会受伤了。”

“这如何能怪罪于你,是我轻敌才会被偷袭——看来,杏说的没错,这么瞻前顾后的样子可真不像你。不过,既然你这么愧疚,那我就给你一个补偿的机会如何?”

天夢狡黠一笑,“——不妨来做我的家臣……”

“不行。”

“……这就是你道歉的态度吗。”

“这是两回事。”

“这就是你对待朋友的态度吗。”

“正因为是朋友所以不行。”

“嘁……”

 

正在此时,杏走进庭院内,望着两人拌嘴的情景,不禁露出一个略显无奈的微笑。

“果然你们在这里,命庙。”

“杏?有什么事吗?”

“虽然似乎有点煞风景……不过,既然天夢小姐的伤势没有大碍了,有件事我还是要说出来。昨夜那两人离开的时候,我放了一只木叶蝶悄悄跟在后面,一直跟着她们向西飞去,在百里之遥的地方,逐渐失去了气息。”

“不愧是杏,在那种状况下还能想到追踪敌人。”命庙向杏投去赞许的目光。

“我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命庙垂头沉思了片刻,自语道,“百里之外已经不属于幻延国的范围了,这样说来,果然那些人与草薙剑丢失有关吗……”

 

“不错,我们也是这么认为。”

就在此时,熟悉的清脆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几人循声望去,只见桃姬正和垂神站在不远处,一副颇为得意的表情。

“我们在西边的八首山附近,感应到了神剑的气息。虽然十分微弱,而且转瞬即逝,但的的确确是神剑的气息。”

闻言,天夢不禁皱皱眉,“你们一直在偷听?”

“几位说话声音这么大,哪里还用得着偷听?”桃姬无辜地摊开手。

随后,桃姬兀自找了处低矮的石块坐下,道:“你们外出调查的这些日子,我和垂神也没有享清闲。这些日来,我们可是跑遍了幻延国周围,费了好一番功夫,终于,我的神镜在西边的八首山附近,感应到了一丝草薙剑的气息。”

“所以,你们自己明明可以找到神剑,为何还要我们去犯险?”天夢有些不满。

“不管怎么说,多些人手总是好的。而且,我也不敢肯定找到神剑的会是我嘛。”桃姬俏皮地一笑。

 

“命庙,八首山是什么地方?”杏不解地问道。自从化身人形以来,不明白的东西还有许多许多。为了跟上命庙的步伐,自己也要多了解些世上的知识才行。

“西方荒漠中的八首山,据说是八岐大蛇的身躯所化。不过,传说毕竟是传说,八岐大蛇是否真实存在过,已经无人知晓了。”

杏凝视着命庙金色的眼睛,在心里悄悄笑了——看来,昨夜的消沉终于不见了呢。果然,在充满挑战的未知面前,昨日的梦魇并不能成为你的束缚。

“是不是八岐大蛇所化不重要,问题是,那两人为何要袭击我们?难道我们寻找神剑的行踪一开始就暴露了吗?”想到这些天来徒劳无功,却反被人摆了一道,天夢不禁有些忿忿。

“那人既然会扮成花魁守株待兔,只怕是早已掌握我们的动向了。她说‘那家伙’警惕过头,背后或许另有其人。现今,我们的行踪既然已被知晓,与其被动地等待对方找上门来,倒不如主动出击。”

“果然有勇有谋,不愧是我看中的人。”桃姬愉快地拍起手,向命庙露出明媚的笑脸。

“咳。”一旁的垂神不自然地干咳一声,“桃姬大人。”

 “知道啦,开个玩笑而已。”桃姬向垂神做了个鬼脸,随后正色对众人道,“事情就是这样,若是拖延下去,不知对方还会使出什么招数,所以,如果各位没有意见的话,我们还是尽早动身前往八首山为好。”

“你说得倒是轻巧,”天夢略带不满地望着桃姬,道,“八首山距此地百里之遥,我们如何才能‘尽早’赶过去?”

桃姬并未犹疑,而是胸有成竹地答道:“这个我早有准备。神镜的能力之一,就是能将人或事物转移到特定的某个地方。那天在八首山感应到神剑气息时,我便用灵力在那里做了标记——也就是说,只要我使用镜之力,就可以将我们转移到八首山。”

“……有这么厉害的东西为什么不早说?!”三人同时发出了不满的呼声。

“神镜毕竟是神器,使用它的力量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过各位大可不必担心,要说代价,也是作为神器使者的我需要付出的代价。”桃姬一改之前的俏皮,略显稚嫩的脸庞上是与之不符的严肃神情。“如果各位没有其他疑问的话,不妨各自做些准备,一日后出发。”

众人无言默许了桃姬的话。

 

 

第十三章

一日后,在神镜力量的帮助下,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八首山前。

四周皆是茫茫荒漠,毫无生机,唯有一座暗青山峰嶙峋陡峭,八处高耸的突起在萧瑟秋风中更是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众人在四周探寻了一番,未能找到神剑的蛛丝马迹,却意外地在山背处发现了两处相邻的洞口。

 

“看来就是这里了,还真是适合蛇类居住的地方。”天夢望着眼前阴暗幽深的洞口,又想起那天冒牌花魁的青色蛇尾,不禁撇了撇嘴。

“可是……”杏疑惑道,“为什么会有两个洞口呢?”

命庙微笑着接过话,“常言道狡兔三窟,那么狡蛇二窟也不足为奇——只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就要考虑一下先进入哪个山洞查探了。”

“没有时间挨个进去了。”桃姬咬了咬唇,随后扬起头,眸子里满是焦急,“小安的下落至今未卜,那些人又不知会做出怎样行动。你们幻延国的神剑也是,已经没有时间继续耽搁了吧?”

“此话不假,只是不知桃姬阁下是否有什么计策?”

“计策倒也算不上,如今已然走到这一步,也只有兵分两路硬闯进去了。我和垂神分别身怀镜与玉,同为三神器,若是遇到强敌,也不会毫无胜算。所以我和垂神分别进入不同的山洞,至于你们如何分配,还要看你们的意愿了。”

“这倒是个可行之策……”命庙以手托腮,沉思了片刻,道,“杏,你的力量不适合战斗,而更适合用于感知和追踪。我们进入山洞后,还要拜托你在洞外守候,尽量用你的能力感知洞中发生之事,若有万一,务必想办法尽快告知给理事大人。”

“可是,我也想要和命庙你一起战斗……”

“杏,听我说,在不清楚洞内情况之时,还是不要所有人都进去冒险为好。更何况,你的任务也很关键,这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

“……嗯,我明白了。”杏不再多言,而是默默握紧了拳,眼里满是坚定。

“至于我和天夢……”命庙转头望向天夢,顿了顿,道,“……来划拳吧。”

“…………啊??”

 

 

山洞内幽深而狭窄,处处弥漫着潮湿腐败的味道,似乎光是闻到这气味,便能够想象到身上千虫爬行

天夢一边用脚拨开地上的杂草石块,一边略带不满地咕哝着:“早知道是这种地方,我就该换件不这么累赘的衣服的……八岐大蛇如果知道自己的化身就是这幅模样的话,只怕会气得哭出来。”

“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吧。”垂神没有停下脚步,只淡淡答道。

 

另一边的山洞内。

走在前面的桃姬手中擎着一小团桃红色火焰,权作照明之用。

命庙则是四下打量着洞中的景色——说是景色,也不过是布满苔藓的洞壁与脚下潮湿的泥土罢了。

“说起来,”桃姬忽然开口道,“我们只想找到小安,对神剑并没有兴趣。如果找到了神剑,你又会拿它做什么呢?”

“做什么……”命庙一愣,“当然是物归原主了。”

“原主?藤原氏吗?”桃姬似是有些不屑。

藤原氏怎样我倒并不关心,只是,我与理事大人有约在先,答应会解决药草枯萎之事。而且,若是神剑之力持续减弱,迟早也会危及自身。倘若找回神剑,绝不可能是我一人之功,我又怎敢妄自决断神剑的归属呢。”

“哎呀,你可真是……正经到有些无趣呢。”桃姬掩口轻笑,“不过,比垂神还是好上不少——抱歉,是我出言不逊了,我们还是尽快赶路吧。”

 

 

“这山洞到底有多长啊?”

走了不知多久,山洞依旧不见尽头。天夢逐渐习惯了洞内的环境,也懒得去掸衣上的尘土了。

“不过,似乎是……越来越宽了。”

“原来你也发现了。”垂神依旧没有停下,甚至连回头的动作也没有。

“那当然。”

“或许再过不久就会有发现——慢着。”垂神突兀地止住脚步,差点和身后的天夢撞到一起。

“你干嘛突然停下……”

“嘘。”垂神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天夢顺着垂神的视线望向前方,只见不远的洞穴深处隐约透着一丝奇异的光亮。

“那是……”

“只怕前方就是敌人所在了——听好,你跟在我身后,如果不得不战斗,我先上去攻击,你尽力提供支援。”

“……唔。”虽然有些不满,不过,在垂神不容辩驳的坚定语气下,天夢还是答应了。

于是,两人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向光亮的来源走去。

 

 

“我有预感,很快就能见到小安了。”桃姬双手交叠在胸前,似是有些紧张,有些兴奋,还有些担忧。

“难道桃姬阁下感应到了言姬和神剑的气息?”

桃姬摇摇头,道,“不,只是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与其说是神器之间的感应,倒不如说是……更像家人间的心灵感应吧。”

“家人之间的心有灵犀……吗。”命庙不禁微扬起嘴角,“希望它能够指引阁下和言姬团聚。”

 

 

抵达光亮所在之后,呈现在垂神和天夢眼前的是与先前的洞穴完全不同的景象——这是一片空旷开朗的半球状空间,只在中央有一座石台。周围墙壁也不再是凹凸不平的山石,而是平滑、透亮、流动着奇异光芒的不可思议物质。方才所见的光亮,大约也是来自于这墙壁。

不等二人发出惊叹,一个陌生的声音便突兀地响起,在空旷的空间中形成层叠回声。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闯进这里来的?!”

一名少女正立在中央的石台旁,望着突然到来的不速之客,脸上满是惊愕。

少女一头蓬乱紫发,在一侧随意扎了一个马尾。尽管脸上尽是惊疑之色,那双眼却仍旧好似困意尚存般,细细眯成一条线。

短暂的惊疑过后,紫发少女立即挡在石台前,似是护着某物一般,动作却不十分自然。

“你又是谁?”天夢皱皱眉,“我们是来找那天的蛇妖算账的。”

“蛇妖……”闻言,少女咬牙切齿,“我才不是什么蛇妖!等到我恢复八岐大蛇的力量,一定让你们见识小爷的风采……!”

“……八岐大蛇?”垂神和天夢面面相觑,“这么说,这里果然是蛇的巢穴,这家伙也是蛇妖了?”

 “是蛇神!蛇神!!”

“算了,这个先不提,你知道另一只蛇妖在哪吗?我们找她有点事情。”

“如果你说清姬的话,她整天四处游荡,我也不知她又去了哪里。”

“是吗,打扰了。”

 

 

“喂。”

就在天夢和垂神转身欲走之时,少女的脸色忽然阴沉下来,语气中也满溢出凌厉的敌意。“擅闯我的地盘,还想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人?!”

“你想要怎样,”天夢无奈应道,“我们可没有时间在你身上费功夫……”

不等天夢说完,少女便锁紧眉头,冷声道,“我明白了,一直蠢蠢欲动的那些人就是你们吧——企图夺走我的草薙剑的人。”

“……!!”天夢和垂神同时惊道,“你说草薙剑?”

“看来果然就是你们了。怎么,还没吃够清姬阴阳术的苦头?算了,既然你们不识好歹主动寻死,本大人——八岐大蛇的后裔——八俣夜刀,就让你们见识见识蛇神的厉害!”

随后,夜刀的手中幻化出一柄长柄石锤,伴着呼啸风声和不祥之气朝二人袭来。

“……你这武器还真是不讲究。”天夢一边说着,一边祭出了自己的法杖。

一旁的垂神也幻化出了自己的武器——一条长长的锁链,锁链末端与一只四爪锚相连。

 

石锤带着风声向着天夢扑去,中途却被垂神的勾锚勾住。垂神一甩锁链,夜刀脚下一个趔趄,几乎摔倒。

夜刀咬咬牙,将石锤向空中抛出,终于脱离了锁链的束缚。就在夜刀调整好身姿,准备接住下落的石锤时,却见一团火焰自天夢的杖中飞出,直直朝着自己袭来。夜刀只得侧身闪躲,不想躲过火焰后,垂神的勾锚已是近在迟尺。

须臾间,夜刀勉强接住石锤,却连躲闪也显得困难,更遑论反击,一时间竟是狼狈不堪。这般几番来回后,夜刀见石锤并未伤到二人分毫,不得不暂时改变策略,变攻为守,全力抵挡二人攻击的同时,口中却念念有词。伴着夜刀的咒语,一条墨龙逐渐显形,龙身不断游走着,好似滚滚乌云。

看到墨龙成形,夜刀不禁嘴角勾起,“既然你也用火,我便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火——天崩地裂之火!!”

夜刀话音一落,龙口中便蓦地吐出数道烈焰,以燎原之势向二人奔袭而来,烈焰之密根本无处闪躲。

然而,不等火焰靠近二人,便被从天而降的巨大水帘阻隔,方才还熊熊燃烧的烈焰,一碰到水帘便颓然熄灭,化作一缕缕白色轻烟消散无踪。而水帘的气势越来越盛,如瀑布般向着夜刀席卷而去,夜刀只得收了墨龙一心躲闪。

 “哼,上次没来得及完全施展,现在这个才是六天之瀑真正的模样。你该不会单纯到以为我只会用火吧?”

“你……”夜刀咬牙切齿。

 

尽管夜刀攻势凌厉,却次次皆被垂神的锁链勾锚巧妙化解,加上天夢的术法牵制,没过多久,夜刀的全力攻击就沦为了体力消耗的罪魁祸首。

终于,在又一次的攻击落空之后,夜刀似是体力不支,半跪在地上不住地喘着粗气,面颊也涨得通红,几乎看不到瞳孔的细长双眼中,却仍是狰狞凶狠之意。

“咳……!若是以前的我,不要说以一敌二,就是以一敌十也不在话下……”

天夢撇撇嘴,“可是,如今不还是沦落成这副模样。”

“没错,如今我的力量确实不能和从前相比……”夜刀一边说着,一边蹒跚走到石台前,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不过——若是加上神剑,对付你们还是绰绰有余!”

语罢,夜刀一掌拍向石台,石台应声裂开,露出一柄剑的模样。

夜刀狞笑着,握住剑柄,将剑拔出,随即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如一阵疾风般冲向二人——

 

然而,本应到达二人眼前的疾风,却在一步之遥处停住了呼啸。

阵阵喀啦声突兀地响起,彻骨寒气自剑身蔓延开来,又迅速化成道道冰柱,锁链般将夜刀的四肢牢牢冻住。

 

 “什……什么?神剑它……怎么会?!”

意料之外的变故使得夜刀一瞬间慌了神,她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手中的神剑,似是想要弄懂它关键时刻忽然背叛的原因。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愈发刻骨的寒意。

 

 “呵……”见状,天夢不禁讽笑道,“看来,神剑并没有答应由你这种家伙做它的主人。不过,你也不用沮丧,本座乃皇室正统,尚且未被认可,更何况你一个区区蛇妖……”

“当心!”垂神朝着天夢低低喊了一声。

冻住夜刀后,神剑似乎并没有收手之意,冰柱没有停下,反而越长越甚,伴着喀啦声响,直直向着天夢和垂神扑去。

天夢连忙闪向旁侧,勉强躲过袭来的冰柱,阵阵冷汗不禁淌下。“怎么回事……这剑……不分敌我的吗?!”

“这就要问皇室正统的顕姬大人了。”垂神毫无波澜地答道。

“我也只远远见过神剑一面,哪里知道它是什么脾气。”天夢白了垂神一眼,“仅凭我们二人,留在此处也是耽搁时间。反正已经找到了神剑的下落,不如暂且撤退,出去集合众人再做打算。”

垂神点点头。

 

“喂……!救命……咳咳!别丢下我啊!!”四肢被牢牢冰封,动弹不得的夜刀,看到两人意欲离去,不禁慌神地呼喊。

天夢微微转过头,瞥了徒劳挣扎的夜刀一眼,“哼,这种家伙,就留在这里自生自灭好了。”

垂神略一沉吟,道,“慢着,把她押回去,或许还能得到些有关神剑和言姬的消息。”

“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我们要如何带她出去?”

“只有试试强行将冰打碎了。”垂神的表情变得严肃,“在我攻击冰柱的时候,还要拜托你引开神剑的寒气。”

“这个好说。”

 

 

垂神深深吸了口气,一副巨大的拳套迅速在右臂幻化成形,拳套周围隐约泛着红色光焰。

垂神眉头紧锁,似是在不断积蓄力量,拳套的光焰又炽烈了几分,好似战场上烈烈燃烧着的旌旗。

随后,银发的战神以雷霆万钧之势,向着夜刀身上的冰柱重重地挥下右臂——

 

“海内无双刚腕宰相战神之拳!喝啊————!!”

 

“……这名字是怎么回事……”

正与漫天冰霜周旋的天夢听到垂神的招式名,不禁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呜哇——咳咳!!”一阵崩裂巨响之后,冰柱应声碎裂,而夜刀也结结实实挨了垂神一记重拳,口中顿时喷出鲜血。

夜刀手中的神剑掉在地上,凛冽寒气却仍未褪去,似一条冰龙盘旋在剑身周围,随时准备吞噬靠近它的任何人。

“怎样?要把神剑夺回来吗?”

“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垂神扛起夜刀,顺势放在肩上,“现在你我剩余的体力,只怕还不够神剑一口吃的。”

“唔,那我们还是先出……”

 

话音未落,洞穴内忽然一阵地动山摇,伴着隆隆闷响,四周墙壁裂开一道道缝隙,穹顶也有尘土和石块不断滚落。

“怎、怎么会这样……”天夢不禁错愕,“难道是你方才那一拳激怒了神剑……?”

“没时间考虑了,不管怎样,赶快离开这里。”

桃姬大人,您一定要平安无事。垂神在心里一遍遍祈祷着。

 

第十四章

数十分钟前。

“刚才我就觉得,很快就能见到小安了。”桃姬开口道,“如今这种预感更加强烈,可是,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担心事情不会如此顺利。”

“不论顺利与否,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命庙轻声回应道,真的是说给桃姬,或是说给自己。“等等……前面似乎没有路了。”

闻言,桃姬抬起头望向前方,在掌心火焰的映照下,只见面前的路被石壁封住,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桃姬小心的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石壁表面,一丝异样涌上心头。

“这石壁有些奇怪……”桃姬皱起眉,微闭上双眼,一面铜镜逐渐浮现在她张开的右手之上,泛着淡淡的柔和光辉。光辉照射在石壁上,石壁顿时显现出不同寻常的法力流动,仿佛被布下结界一般。

“这便是神器之一——八咫镜吗。”命庙不禁发出微微赞叹。记得初次遇到桃姬垂神二人时,这面镜子还只不过是一面平平无奇,甚至看上去有些老旧的铜镜。现在看来,神器的力量各式各样,神镜展示的力量,只不过是极小的一部分,而神剑的力量,更是关乎整个幻延国的存亡。不知初代女王是如何收集到三种神器,又是如何驾驭其非凡力量的呢……

“……小安……!小安!真的是你吗……?!”

不等命庙思考完毕,桃姬激动的呼唤便打断了她的思绪。

命庙抬眼望去,只见不知何时起,石壁已经变得近乎透明,石壁内的景象随即映入眼帘——

一名约莫十二三岁,水蓝发色的女孩正站在石壁——或者说,不知由何种物质构成的障壁内,与同样不可置信神情的桃姬隔着障壁对望着。

“桃姬……姐姐……?!”女孩的声音传到了障壁之外,更激起了桃姬的焦急与怒意。

“不要急,我这就救你出来!”

“桃姬……殿下……”命庙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看来,面前这个女孩,便是桃姬口中的小安——也就是五年前便被宣告病逝的言姬了。

桃姬双手将神镜笼在胸口,神镜溢出的光芒愈发强烈,似无数道利箭刺入障壁,障壁禁受不住神镜光芒的冲击,显出道道裂纹,仿佛碎裂的水晶般逐渐崩解、消逝。

而言姬仍是木然伫立着,淡紫色眸子似是望着桃姬,又像是望着其他什么人。

“怎么了,小安?”

“桃姬姐姐……后面……”

闻言,桃姬和命庙同时回过头来,却看到长着青色蛇尾的女子就在身后不远处,似笑非笑地望着几人。

命庙警觉道,“你是……那天的花魁——不对,我记得你叫做……安倍氏清姬?”

“哎呀,你竟然还记得吾辈的名字,真是令人感动。”清姬依旧一副似笑非笑地表情,从这副表情中完全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桃姬则眉头紧皱,护在小安身前。“是你把小安抓来这里的?”

清姬摇摇头,道,“吾辈对这种小女孩不感兴趣,不过——她可是夜刀的客人,二位就这么拐走别人的客人,有点不厚道吧。”

桃姬的眉皱得更紧,“什么客人不客人的,她是我的妹妹!”

“不用这么凶巴巴,她这不是还好好的嘛——有家人可真好啊,吾辈都有点羡慕了。”

“慢着……”命庙心里忽生警觉,“杏呢?你把她怎样了?”

“杏……?哦,你说那个木灵女孩啊,倒是个好姑娘,明明怕我怕得要命,却还是死死拦着洞口,不肯让我进来——放心好了,我没有对她怎样,只是用金缚之术暂时封住了她的行动而已,这么勇敢单纯的孩子,我也不忍心下重手啊。”

“是我失策了……”命庙不禁垂下头,责备起自己来,“只想到山洞里可能有威胁,却没想到外面的危险……”

“嘁,”清姬不屑地撇撇嘴,“你那是什么表情,难道吾辈在你眼里就是凶残的杀人魔吗?的确上次出手重了一些,不过那也是因为不清楚你们几个的实力,要是早知道你们那么弱的话……”

“这么说,”桃姬冷冷地打断清姬的话,“你是不打算让我们出去了。”

“这要怎么说呢,”清姬作出一副沉思的模样,“吾辈也算受是人之托……”

然而,不等清姬把话说完,山洞便剧烈地摇晃起来。

桃姬望着头顶不断掉落的碎石块,喃喃道,“莫非……垂神她们那边遇到了什么麻烦?”

“眼下这种情况,你还是不打算让路吗?”命庙转头望向清姬。

“……看来,也由不得吾辈了。罢了,夜刀那家伙果然靠不住,还是先出去再做打算吧。”

 

 

四人一路飞奔,终于抵达了出口。

桃姬四下张望,没有看到垂神的踪影,倒是命庙一眼看到被施了金缚之术,动弹不得的杏。

 “不要乱动,吾辈这就给你解开。”语罢,清姬果真解开了施加在杏身上的金缚术。

“命庙……!”恢复自由后,杏急忙冲上前去,握紧了命庙的手,焦急道,“怎么样?她没有对你怎样吧?……对不起,虽然我尽力阻止她……”

“不,”命庙温柔地一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并没有受伤,不仅如此,我们还有重大的发现——”

杏顺着命庙的视线望去,只见桃姬正和一名穿着蓝色衣装的女孩紧紧拥抱在一起。“难道……那位就是言姬……?”

“正是,既然找到了言姬,那么神剑也一定不远了——对了,天夢她们情况如何?”

“她们还没有出来……”

 

杏的话音刚落,就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天夢跟在垂神身后,向众人走来。

“这位大小姐可真会耽搁时间,”垂神面无表情地把肩上的夜刀放在地上,“眼看山洞就要塌了,还在乎衣服是不是被划破。如果还有下次,我可以申请单独行动吗。”

“你该不会以为我愿意和你一起行动吧?”天夢扭过头去。

 

“先别管这个了,”桃姬满脸的兴奋,“垂神,快看看我们找到了谁。”

“言……言姬……?!”垂神的脸上难得显现出惊喜的神情,蓝灰色的眸子里似是闪烁着玉石般的光芒。

 

就在众人互报平安,一片其乐融融之际,躺在地上的夜刀忽然艰难地爬起来,细长的眼睛望着不远处的清姬,恨恨地竭力大喊道,“清姬……!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闻言,众人望向夜刀,包括清姬在内,所有人脸上皆是不解的神色。

“吾辈……背叛你?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当初明明说好……会帮我取得神剑,夺回大蛇之身……没想到,你竟在剑上施术,是想要杀掉我独吞神剑吗……?!”

清姬更加疑惑了。“施术……?”

“哼,少装模作样,咳……”夜刀咳出一口血,仍是恨恨地望着清姬,“那样强大的冰术,除了你的式神之外还能有谁?这些天来,除我之外还有机会碰到神剑的,不就只有你吗?!”

“这样说来……”天夢不禁陷入了回忆,“剑上的寒气,确实和那天夜里我被袭击的那次感觉有些相似。”

 

“各位……我想说……”一旁的言姬小声地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可随即便被打断。

清姬的脸上也显出愠怒之色,“你也稍微动动脑子,就凭你的实力,吾辈想要独吞神剑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我不清楚你打的什么算盘……咳咳……不过,神剑是绝对不会让给你的……!”

“也不知当初是谁低声下气请求吾辈帮忙来着。吾辈与你本就非亲非故,只是对你的计划颇有兴趣才出手帮你,不想反过来被怀疑,罢了,算是吾辈多管闲事了!”

语罢,清姬气呼呼地乘上大钟飞上空中,一转眼便没了踪影。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第十五章

    熟悉的理事府审讯室内。

“你们这样对待一个伤员,也太过分了吧……”夜刀看着身上重重绳索,有气无力道。

桃姬环顾四周,颇为感慨:“居然又回到了这里啊,想当初我和垂神也是这样被捆起来受审问呢,哎呀哎呀——所以,作为盗走神剑嫌疑人的你,就不要再抱怨什么了。”

听闻此言,夜刀垂下头,不满地咕哝道,“可是到头来,我到底还是没能得到神剑。”语罢,夜刀又抬起头,望着面前严阵以待的众人,不自觉打了个寒战,“我说……干什么要这么多人一起审问啊……?我只不过是……”

“是啊,”天夢接过话来,“你只不过是盗走了作为幻延国命脉的神剑,以及拐走了神剑使者兼幻延国皇女的言姬而已。”

“我才没有……咳咳!”夜刀气急败坏地吼道,“只是……”

众人凑上前——

“只是……?”

“只是……有天夜里,我肚子饿了想去捕些食物,恰巧发现她抱着神剑昏倒在八首山附近——简直天助我也!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等好事,我岂能错过?”

“哦?”天夢微眯起眼睛,“那么,按照你的说法,你并未主动盗走神剑,而是言姬同神剑一起,出现在你的住所附近?你以为,我们会接受这个说法吗?”

“关于这一点,我有话要说。”一直保持沉默的言姬忽然开口,声音虽然不大,却异常坚定。“虽然其中缘由我也不甚明了,不过至少,夜刀刚才所言非虚。”

桃姬抓住言姬的肩膀,有些焦急道,“小安呀,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可是,你可不能同情犯人呀。”

“桃姬姐姐,还有诸位,可否认真听我说。”淡紫色瞳眸里是不容置疑的神色,言姬缓缓开口,“其实——八首山的那把剑,并不是真正的神剑。”

“什么?!”众人皆面露惊疑之色。

“对于那夜的事情,我也只有朦胧的印象。似乎冥冥之中有种力量,引导着我和神剑前去某个地方。跟随着那种力量,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再次清醒过来时,就发觉自己被软禁在陌生的山洞里,神剑也不在身边了。”

“怎么会……?”桃姬瞪大双眼,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可是,之前我还在八首山附近感应到了神剑的气息……”

垂神思索了片刻,开口询问道,“小安,现在能用你的能力感知到神剑的位置吗?”

言姬摇摇头,“现在,以我的能力,只能感知到神剑还存在于世上,它与我的联系尚在。只是,神剑具体在什么位置就无从得知了。”

“怎么会这样……”夜刀垂头丧气,“好不容易得来的神剑,居然是冒牌货,不过是想要恢复大蛇之身而已,为什么这么难……对了,果然是清姬那家伙拿走了真正的神剑,又在假剑上施术,简直太狠毒了!”

言姬望着夜刀咬牙切齿几欲流泪的表情,不禁轻叹口气道,“我想,并不是清姬背叛了你。自从你将我囚禁在八首山时,神剑就已经不在了,若是清姬盗走了神剑,她大可以一走了之,为何还要协助你多生事端?更何况,清姬的身上也并没有神剑的气息。我之所以没有说出来,是担心你知道神剑非真之后恼羞成怒,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举动,那样事情只会变得更加麻烦。”

“难道……”桃姬转过头,和面色凛然的垂神四目相对,“觊觎神剑的,并非夜刀一人?”

 “可是这样一来,线索岂不是又断掉了。”天夢有些失望道,随即转头望向一直低头不语的命庙,“命庙,你可有什么主意?”

闻言,命庙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缓缓抬起头,望着言姬的淡紫色眸子,问道,“言姬大人,在下冒昧有一事相问。”

言姬轻轻点头表示同意。

“自从神剑失踪以来,您所感应到的它的踪迹究竟是怎样,可否详细描述出来?”

“我身为神剑使者,只要神剑不被毁掉,还存在于世上,那么除非我死去,我和神剑的联系都将一直存在。我能够感觉到的是,拿走神剑的人,似乎有所顾忌——因为,那种气息一直未曾消失,而且,一直若即若离,若隐若现,似乎在试探着什么。虽然神剑并不在八首山,不过,也不会离我太过遥远。”

“若是这样的话,我倒有个称不上计策的计策……”

“哦?是什么?”天夢好奇地凑上前去。

“不……与其说是计策,倒不如说是个冒险。”命庙沉声道,“五年前言姬和草薙剑一同失踪,想必朝廷也一直在暗中调查其下落。如今,神剑去向既然有了眉目,朝廷想必不会坐视不理,而这个计划,正是需要动用朝廷的力量才能实行。”

众人不发一言,只静静听着命庙的计划。

命庙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个计划就是——朝廷昭告天下,为感怀神剑恩泽,将择日在幻延城举行祭剑大典,届时天皇将和朝臣一同祭拜神剑,民众皆可围观,一睹神剑真容。虽然不清楚犯人盗走神剑的目的,不过据方才言姬大人所说,犯人想必是对我们心怀忌惮,才会若即若离地试探我们,或许犯人一直就在某处,暗中观察着我们的行踪也说不定。那么,若是犯人听闻祭剑大典一事,想必不会无动于衷。若是犯人前往大典,到时便可请言姬发挥感应之力,再加上镜玉的力量,在相对缩小的范围中,或许可以抓到犯人的踪影。

但是,一来,不知朝廷是否肯答应此事;二来——我也不敢打赌,犯人一定会被吸引前往。若是犯人没有出现,朝廷认为我们是故意欺骗,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唔……”桃姬皱眉思索着,“倒也不是不可行,毕竟神剑丢失,朝廷想必比我们更急。可是,这么大动干戈的计划,由谁去说服朝廷呢?言姬好不容易才离开那里,决不能再让她重入虎口,我……我就算了,若是被那些家伙知道我和垂神的身份,只怕又要来一场追杀……”

似是回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桃姬不再言语,众人亦陷入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小小的审讯室内一片静默,凝重的气氛正如眼下这似乎打不开的僵局。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这难捱的静默。

“这件事,就由我来出面吧。”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天夢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笑意。

 

感受到了一束束神色各异的目光,天夢有些窘迫,“你、你们干嘛这样看着我……是在怀疑我吗?”

“不,”命庙正色道,“这个计划危险性太大,谁也不能保证成功,若是失败,朝廷怪罪下来,可不是一般的罪责。”

“怕什么,你们可不要忘了,虽然被废去了储君,可我再怎么说也是皇室一员。更何况,当今天皇是我的弟弟,若是我许他些保证,他应该会给我这个面子。”

“可……”命庙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天夢打断了。

“若是没有更好的办法,那就这样决定了。明日一早,我便进宫去说明此事。”

“那就多谢你了。初来之时我和垂神的冒犯,还请你原谅。”桃姬起身,向天夢鞠了一躬。

“都已经过去多久了,还提它做什么。”天夢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命庙望着天夢的眼睛,没来由地觉得,那看似不经意的背后,隐着一丝决然。

幻延谭(第六章~第十章)

 

第六章

当晚,理事府内。

“唔……原来藥草枯萎的背后,竟然有着这样复杂的原因……”听完命庙的讲述,藥子不禁眉头紧锁。“可是,这下一来,虽然大概抓住了事情的一点眉目,但……怎么想都没可能很快解决对吧?京中的病患要如何是好啊……不,那就是我要考虑的事情了,总之,这次多亏了二位。”

藥子从座位上起身,向命庙和杏鞠了一躬,“二位的义举,在下感激不尽。那么,按照之前约定,您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就是,倘若我能办到,便绝不推辞。”

命庙摆摆手,道:“不……这件事与每个人,当然与我自身也有关系,而且,我并没能帮上什么实际的忙,实在不能接受您的报酬。”

“那……这理事府内还有些空闲的房间,如果您不嫌弃,大可居住在此,以后若是用得到我,我必定全力相助。您意下如何?”

命庙思量了片刻——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眼下,二人确实需要一个落脚点,而且理事府内,有关幻延国历史记载的文献应该也会比较丰富,方便自己从中探寻更多端倪。虽然,参与这些并非自己的本意,不过,既然冥冥中似是有股力量,推动自己逐渐走上这条路,那么也就只有来之安之了罢——而且,自己对于其中隐藏的缘由,不可说没有兴趣。

“那好吧,就依理事大人所言,以后我等还需理事大人多多关照了。”

“这里哪里话,是我应该感谢您二位才对……”忽然,藥子似是想起什么一般,一拍手掌,“啊啊,对了,说到关照,我想——也许应该带你们去见一见顕姬大人。”

“顕姬……大人……?”

“你们还不知道顕姬大人吧,她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藥子突然变得兴奋起来,海蓝宝石似的眸子里波光粼粼。“要是没有她,我也不可能坐到这幻延城总理事之位,虽然现在,我还是更想好好经营如来堂……”

“不不,”藥子拼命摇摇头,“这不重要,顕姬大人她啊——不仅文采出众,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术法也很厉害呢,像我这种只会一些治疗术法的人,真是很羡慕她啊……”

“啊,我好像又啰嗦个没完了……其实,最重要的是,顕姬大人似乎也在一直暗中调查着你们所说的那个‘神之力’。”

“……哎?!”方才被藥子一番话说得昏昏欲睡的命庙,在听到最后一句时顿时清醒过来。

“具体的我也不很清楚,顕姬大人很少向我透露这些。只是,听闻你们调查的结果,再联系以前顕姬大人曾经说过的,我忽然想到,这两者之间可能有着什么联系。”

命庙的睡意此时已经一扫而空,不管怎样,即使是有一点点线索,也好过漫无目的的摸索。

“那……不知那位顕姬大人,现在所在何方?”

“你们前去拜访也是徒劳,顕姬大人不会随意和外人会面。不过——明日我正巧和顕姬大人有约。明日午前,顕姬大人会前来这理事府,到时候,我先向她介绍你们,把你们引荐给她就是了。”

“那就有劳理事大人了。”

 

 

是夜,命庙躺在理事府内一处房间里的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接连而至的种种变故,好似玩笑,又恍如梦境。

虽然,自己打从最开始抱有的,的确是见见世面的心态。可是——

——不知道这次自己又能走多远呢?

 

“喂,命庙,你也还没睡吗?”

不远处的另一张床上,传来了杏轻轻的声音。

“是啊,想想自从来到京城之后的事,实在难以入眠。”

“那……不妨来想些别的事情吧,比如——那位传说中的顕姬大人,究竟会是怎样的人呢?”

“嗯……听理事那么说,必然是位了不得的人物了。”

“她说术法很厉害,难道……比命庙你还要厉害吗?”

“这个……如果有机会的话倒是可以较量一下,不过——我还是希望这样的机会最好不要有……”

“说的也是呢~”

 

 

“……”

“……”

 

 

次日午前。

命庙和杏正在理事府会客厅,等待着那位顕姬大人的到来。

 

“命庙,据说那位顕姬大人已经到了,我有点紧张。啊……万一失态了,给命庙你丢脸,要如何是好啊……”杏紧张地握紧了双手,身体也在微微打颤。

“不用紧张,现在理事应该正在向那位顕姬大人介绍我们,你先平复一下呼吸,等下,如果顕姬大人有什么问题,全部由我回答就好。”

“嗯……嗯!我也可以的,绝对没问题……!”

 

片刻后,会客厅的们被推开,藥子站在门旁,恭敬地作了一个“请”的动作。

“请进,那二位正在这里恭候您大驾光临——”

随后,一个身影踱着优雅的步子缓缓迈进了会客厅。

 

待看清来人的模样后,命庙和来人不禁同时叫出了声——

 

“……怎么是你?!”

 

命庙的眼镜几乎要跌到地上。

面前这位“顕姬大人”,有着绯红一色的瞳眸,薄青色长发柔顺地披在身后,白茶色衣装配上紫藤色下裙,当真是浑然天成的古朴典……不对!这分明就是前几日害得自己和杏坐上了囚车的“主判大人”!

而来人的惊讶也丝毫不逊于命庙——

“你……你……你……”

顕姬大人——或者说天夢,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指向命庙的脸,却只能漫无目的地在空中划出几个不规整的圆。

“你不是早就已经带着我的举荐信……来到这里做官了吗,怎么还会去揭了如来堂的告示……?”

“咦?举荐信?什么举荐信?——不对,你们……认识的吗?”藥子在一旁大惑不解地挠挠头。

“……”

“……”

空气仿佛凝固一般,谁都没有再出声,只有难捱的死寂,在偌大的空间中肆意蔓延着。

许久之后,天夢打破了这沉默。

“你这家伙……根本就没有把举荐信交给理事,对吧?”

回答她的唯有沉默。

倒不是命庙存心不想理会她,只是在这件事上,命庙自知理亏,也不好辩驳什么。

 “哼,果然不出我所料。”天夢的脸色阴沉下来,绯红瞳眸也黯淡下去。“阁下本领非凡,区区幻延城协理之位,怎能入得了您的眼呢。”

“罢了,算我枉费心思!”天夢一甩衣袖,转身欲走。

藥子发觉情势不对,急忙拉住天夢的衣袖,焦急道:“顕、顕姬大人请留步啊……!我不知道您和这二位之前发生了什么,可是……确实是他们刚刚解开了京中藥草枯萎之谜,而且……这背后……似乎和您一直调查的事情也有关联……”

听闻此言,天夢止住步子,回过身来,挑衅似的望着命庙。

“……我还就不信,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这句话我倒是也很想说。命庙不禁暗自腹诽着。

不过,如果再这样僵持下去,于任何一方都是无益,只怕今后理事大人也很难办。

命庙深深呼吸一口,目光注视着天夢的眼睛,郑重道:“举荐信的事,是在下有所隐瞒。这里,向主判大人和理事大人道歉了。只是,在下绝非存心欺骗,实在是不得已之举。如果您依然怒火难消,尽管责罚在下就是。”

“哼,看你的态度还算诚恳。本来,藥子推荐的人,我是信得过的,可是,你……”

“顕姬大人……”藥子在一旁小声道,“虽然我不太清楚其中来龙去脉,不过,听方才的对话,这位祸原阁下,似乎是您和我都想举荐的人才呢……所以,虽然中途有些曲折,却殊途同归,这不是也挺好的嘛……”

“……你说得倒也在理,只是——我还不清楚,这家伙究竟有几分真本领,竟能让我处处遇上。”

“那……不妨大家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如何……”藥子冷汗直流,今日这番景象,岂止顕姬大人和祸原阁下未曾想到,其实,最为心惊胆战的人——该是自己才对啊。

果然,还是不要做什么总理事了。

“不必了。”

“哎……?”

“藥子,在理事府找一间无人打扰的屋子,我有些话,想单独同这位祸原阁下谈谈。”

“没问题,那,请您二位随我来。”

直到此时,命庙对“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句话,终于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向杏投去一个“不必担心”的眼神之后,命庙默默在心里叹口气,跟随藥子而去。

 

第七章

理事府的一间房间内。

房间中央有一张木桌,天夢和命庙就分别坐在木桌两侧的座椅上。

 

“说说你们的发现吧。”天夢斟了杯茶,慢条斯理地将杯口凑近唇边,轻轻抿了一口,并未理会一旁的人。

“在这之前……不知在下该如何称呼您?‘主判大人’?还是‘顕姬大人’?”

“随你怎么称呼,我又不在意那些。”

 

尽管天夢的语气没有什么波澜,可命庙仍是听出了其中的忿忿。

——她还是在赌气啊。命庙暗暗在心里摇摇头。

这世上的女子,果然是各有秋千……啊不,各有千秋,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杏那样啊。

……这么说来,自己不也算是“这世上的女子”么……?

命庙回过神来,对于自己方才的思量感到几分好笑——如果自己再不答话,只怕对方又会如上次那般气恼吧。

“咳,”命庙清了清嗓,道:“回顕姬大人,其实,这次的事情,全靠在下那位名叫杏的同伴,若不是她,我一人只怕无法参透其中的秘密。”

“所以呢,你们究竟发现些什么?”

“城中草木枯萎的原因,想必理事大人已经向您禀报了。在下想说的是,神之力的流失,背后也许还有着更为深刻的原因,比如——和这幻延国的建立,以及那传说中的三种神器有关……”

听闻此言,天夢终于转头望向命庙,眼里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果然……不愧是我看中的人,仅仅通过藥草枯萎一事,便能调查猜测到这个地步……”

虽然之前已然有过经历,可是对于面前少女的态度转变,命庙依然有些不习惯。

 

“那么,接下来,就说说我的事情吧。”天夢的眼神一瞬间变得严肃起来,语气中也全然没有了之前的怨怼之意。

“五年前的天延之乱,不知你可有耳闻?”

命庙略一沉吟,道:“那时我还在乡下,不过,也确实所有耳闻。据说,那时京中发生了大动荡,政权之争,储君被废,皇室,朝廷,百姓,皆有波及。因那年是天延元年,故称天延之乱……”

——慢着。

命庙的心中忽然浮现出什么。

五年前……?这个时间,似乎不止一次听到。

“你知道的还不少嘛,正好,这样说起话来也方便得多。”天夢顿了顿,目光直直注视着命庙。

“天延之乱中被废掉的储君——

——正是我。”

 

“哎……?!”纵然是知识渊博如命庙,也不得不对事态的发展感到惊奇。

“不必那么惊讶,这算不得什么秘密。其实,之前国试那时,你也听到了传闻,对吧。”

国试……?对了,命庙想起来,当时,的确有人说——主判大人原本是皇族,却因为出身不光彩而被夺去继承权,担任国试主判一职……

——这么说来,五年前恰是第一届国试举办的时间。而且,据日弥神社的樟树所说,神之力的衰减,也正是自五年前开始。

看来,五年前便是整个事件的关键所在了。

命庙为终于抓住一点头绪而暗自兴奋,忽然又想起方才天夢的话,不禁疑问道:“敢问顕姬大人……是为何……?”

天夢微微垂下头,声音也低沉下去,“就如同传言所说,我虽是皇族,出身却并不光彩,说是皇家的耻辱也不为过。”

她冷笑一声,继续说道:“不过——那些是自打我降生就决定了的事情,可是,直到五年前,那些人才突然以此为借口,废去我的储君之位,推举言姬为王,究其原因不过是——我无法和那神剑感应而已。”

“神剑……?难道……您有亲眼见过那神剑?”

“嗯……虽然只有一次,不过,我确实亲眼见过的。”

 

命庙的大脑飞快的运转着。如果对方所说皆为事实,那么至少神剑草薙是确实存在的。因为顕姬无法和神剑感应,所以才被废去储君,那么,她所说的那位“言姬”,必定就是能够同神剑感应之人了。

五年前……五年前……

当时自己还住在偏远乡下,每日沉浸在文学与书籍之中,并不知道这背后有关神剑的事情,只以为政权之争,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搜寻脑海中的记忆,命庙终于忆起,五年前似乎的确曾经有位皇姬,以不满十岁的年龄即位,可不久之后就去世了。自己只当是薄命之人,并未在意。

如今想来,这背后似乎另有隐情。

命庙不禁发问道:“您所说的言姬,可是五年前便去世的那一位?”

“的确,继承皇位不过一月,言姬就病逝了。也是自那以后,据我的线人们禀告,京中……不,全国各地,开始频繁出现些怪事,比如这次的藥草枯死,还有其他,诸如小规模的地震、瘟疫,河水断流……等等。乍一看只是些孤立的事件,可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言姬去世后,我的弟弟继承了皇位——也就是如今的后白河帝。可奇怪的是,据我所知,他也和我一样,并不能与神剑感应。也就是说,自从言姬死后,‘神剑’的存在,似乎也逐渐被抹消了,没有人再见过那作为王权象征的神剑,就连那些人也不再提起。所以……”

 

天夢转过身,直直望着命庙,赤色的眼眸中,似是静静燃着凛凛火光。

“我想,一定是那草薙剑出了问题。”

 

“……”

四目相对,命庙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回应。

一些断断续续的线索正逐渐连成一条完整的线,在这条线上,又有许多细线延伸开去,好似有了头绪,却更加扑朔迷离。

不过,至少天夢的结论与自己相差无几,事件的矛头指向了五年前,指向了那把传说中的神剑草薙。

之后,就差一个契机……

 

就在命庙暗自沉思时,天夢再次开口:“今日这番话,你只当听过就好。毕竟,这些年来我虽一直暗中派人调查,却没有找到关键性的证据。倘若你另有图谋的话——我若有什么不测,你也别想独善其身。”

命庙笑笑,“您这是在威胁我?您可还记得,我初来京城那日便不曾畏惧您,以后,自然也不会。”

“我当然知道你不怕我的威胁,否则,现在你也不会在这里,在我的面前了。”天夢转身背对着命庙,望着窗外有些黯淡的阳光,低声道:“若是……”

“……”

命庙等了许久,却没有了下文,寂静房间内,只听得微风吹得窗外枝叶簌簌作响。

 

“……罢了,现在还为时尚早。说了这许多话,我也有些乏了。你们难得来京城一遭,在调查异动之前,不妨先去四处走走,好好散散心吧。”

语罢,天夢没有再理会命庙,而是径直走出了屋子。

 

命庙不禁再次感慨起这位顕姬大人情绪的无常。

可是,望着那逐渐远去的清瘦背影,不知怎的,感觉又有几分寂寥。

 

不过,不论如何,今日收获确实不小,等下回到住处,要把这些信息整理下来才行。

而且……就如天夢所说,自从到达京城以来,自己还不曾在这城中,漫无目的地四处走走。

至少眼下无需再为住处发愁了,明日,就和杏一起,好好在城内散散心吧。

 

第八章

“呜……这个团子真的很美味,命庙,你不要尝尝吗?”

杏正津津有味的嚼着三色团子,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神色。

“我对这种……不是很有兴趣……”

命庙看着杏一脸兴奋的模样,不由得也微笑起来。

昨日天夢那一番话依旧徘徊在脑海内,不过,倘若一直紧绷着神经,任谁都会吃不消的吧。

 

这日一早,两人就开始漫无目地在繁华的城中街道上闲逛,感受着与乡村不同的风情,暂时将种种繁杂抛诸脑后。

这就是俗话说的——偷得浮生半日闲吧。

杏像个小孩子一样,看着这也新奇,那也有趣,简直不亦乐乎。梅花发簪随着她的步伐一颠一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命庙看着杏仿佛一只欢快蝴蝶般的背影,眼前忽然没来由地浮现出,昨日天夢离开时,那稍显落寞的身影。

生于皇家,或许也有许多身不由己吧。其实自己,也并不了解她。

 

 

闲逛一日之后,等到二人赶回理事府时已是傍晚,此时,行人本该归家晚炊,道路也应略显空旷——

本该是这样。

然而,二人还未走到理事府,远远就看到那附近人群密密麻麻,嘈杂之声此起彼伏。

命庙拦下一位行人问道:“请问,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那边啊,有两个疯子,一面破铜镜竟然卖三千金币,还说什么……不然就送给这里最高贵的人,简直疯了!”路人鄙夷地摇摇头。

“还有这种有趣的事情?若是平时,我倒想去瞧瞧,不过眼下可没有这种功夫。”

“命庙……三千金币是有多少?”

“嗯……大概是普通人一辈子也没见过的那么多吧。”

“哎——?!”

 

二人好不容易一路挤到理事府门口,藥子已经站在那里翘首等待了。

“祸原阁下!杏姑娘!你们总算回来了,快点帮帮我吧……”

“发生什么事?”

“就是那边那两人,你们也看到了,”藥子指了指人头攒动的不远处,“似乎是外乡人,来这里卖镜子,但是三千金币怎么可能有人买嘛!那两人还说,如果没人买得起,就把镜子送给这里最高贵的人,现在,街上的行人都觉得很新鲜,凑在那里看热闹呢!”

“这是什么新的乞讨手段吗……”命庙笑笑,“要说这里地位最高贵的人,那非理事大人您莫属,您过去把镜子收下,再给些钱打发他们走,不就好了。”

“我是这样打算的,可是……”藥子无奈地摊开手,“那两人说,我并不是‘最高贵的人’,要我去把最高贵的人找来,不然,她们就不走了……我总不好强行将她们赶走……”

“这也未免太嚣张了,理事大人不要急,我去看看就是。”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命庙和杏拨开人群,终于见到了卖镜子的人。

其中一个,是位不过十三四岁的女孩,显眼的桃粉色的长发扎成两个辫子,看上去天真可爱;女孩的旁边,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的……少女?不,那人戴着帽子,高高的领口遮住了脸,命庙实在不能确定那人究竟是少年还是少女。

“二位,”命庙道,“理事大人热情善良,若是有什么难处,大可向理事大人求助,现在天色已晚,二位在此堵塞交通,造成混乱,怕是不妥吧。”

“唔……你好像不是最高贵的人吧,镜子我是不会给你的哟!”粉发的少女声音清脆,好似夏日风铃。

“不……我并不打算要阁下的镜子……”

“那你来做什么……我们大老远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给这面家传宝镜找个好归属,没想到,这里的人竟然连三千金币都出不起,而且,连配得上这面宝镜的高贵之人都没有。看来,这幻延城也不过如此啊。”少女夸张的大声道,末尾还不忘失望地摇摇头。

“你、你说什么……?”不远处的藥子听闻此言,顿时火气上涌,“你们又算什么人,妨碍交通不说,还瞧不起幻延城,也就是瞧不起我这些年兢兢业业的劳动成果吗……”

藥子握紧了拳,“好,我这就请顕姬大人来收拾你们,要说高贵的话,除了皇宫里那些不能随意到外面来的人之外,没有人比顕姬大人更高贵了!我要请顕姬大人当着你们的面,把这破镜子摔碎!

来人,备轿前去顕姬大人的府邸!”

语罢,藥子气呼呼地走了,没有注意到粉发少女嘴角意味不明的笑意。

 

命庙和杏仍旧站在原地。

“理事大人……生气了呢……”

“自己付出心血的事物被侮辱,无论是谁都会生气的吧。”

“命庙,我们不用去拦住理事大人吗?”

命庙苦笑,“就算去拦,也是没用的吧。只希望,等下不要闹出什么乱子就好……我们还是先回房间等等吧。”

 

 

一个时辰后。

理事府大厅内,天夢坐在木椅上,手肘抵着几案,一手托腮,似是有些无奈。

“所以……你就为了这种事情把我叫来了?我也是很忙的。”

“可是……”藥子委屈,“我向您说明情况之后,您不是很痛快地就答应了嘛……”

“咳……!”天夢不自然地干咳一声,道:“我可没有你想得那么闲,只、只是听说有人竟敢侮辱幻延城,不给点教训可不行啊。”

“您说的是呢!就是她们两个。”藥子指了指天夢面前的两人。

闻言,天夢缓缓自木椅上起身,踱步至粉发少女面前,打量着她手中的铜镜,片刻后,道:“这就是你说的家传宝镜?我看,也没什么特别嘛,这种货色也敢卖三千金币,你们怕不是来诈骗的?”

少女笑嘻嘻答道:“有道是人不可貌相嘛,镜子也一样。只有在最高贵的人手中,它才会显现出真正的本领——看来,您就是这里最高贵的人了?”

闻言,天夢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神情:“不错,还算你有眼力。”

 “那太好了,您只要触碰一下这面宝镜,就会知道我说的是怎么一回事了。”少女依旧笑眯眯,只是眯起的眼中,似乎浮现出转瞬即逝的诡异神情。

“哼,如果它没有任何变化,你们就是诈骗无疑,再加上侮辱幻延城,等着坐牢吧!”

语罢,天夢伸出手去。

 

少女嘴角露出一丝狞笑。

 

就在天夢的手触碰到镜子的一瞬间——

 

“垂神,就是现在!”粉发少女突然大喊道。

“是,桃姬大人!”

 

原本平平无奇的镜子突然光芒大盛,无数道金光好似细线,自镜面一涌而出,迅速缠绕在天夢身上。

与此同时,被称作垂神的少女——通过声音终于可以确认为少女了——以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惊人速度,飞快绕到藥子身后,将她的手臂和脖颈牢牢控制住。

“如果不想死的话,最好不要动。”垂神压低声音,对已然不知所措的藥子说。

脖颈被垂神的手臂钳住,加上过度的惊吓,使得藥子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得徒劳地颤抖着。

 

“你、你们这些家伙……果然是……邪门外道……”

金光缠绕之处,尽是剧烈的刺痛。天夢的额上已是冷汗淋漓,嘴角却仍是扯出一个冷笑。

“哼……用这种阴险的把戏……你以为……就会如你所愿吗……”

 

“用阴险把戏的明明是你!赶快把我的小安还回来!”名为桃姬的少女眼中燃着熊熊怒火,右手在空中划了一个符号,金光顿时缠得更紧了些。

“……什么……小安……”

“你不就是顕姬吗!抵赖也没有用!”

桃姬左手一挥,镜子顺势漂浮在半空,随即,她闭上双眼,双手举至胸前,十指指尖相抵,在胸口比出一个类似心形的模样。

 

片刻之后,桃姬睁开眼,表情似是有些茫然。

“……怎么会?真的没有小安和剑的气息……难道……是我们搞错了?”

“所以……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小安……”愈发难以忍受的刺痛之下,天夢几乎失去意识,尽管如此,她仍是强撑着一口气,用几不可闻的细弱声音答道。

 

桃姬愣了愣,“难道……真的不是她?这可不妙,线索又断了……”

镜子敛去光芒,从半空落进桃姬怀中,束缚着天夢的金光也一瞬间消失无踪。

 

“垂神,我们走!”

 

“——二位,闹出这么大动静还想走?你们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命庙站在门口,表情阴冷,身后跟着表情同样严肃的杏。

“担心会出什么事所以来看看,还好,若是再晚一点,就要被你们逃了。”

即使没能目睹事件始末,可看到眼前景象,命庙也能猜出,这两位陌生人必然图谋不轨。

 

“你是那时候的……”垂神早已放开藥子,此时正跟在桃姬身边。

 

“杏,去看看理事大人和顕姬大人伤势如何。”

“嗯!”

“至于您二位,不打算说明一下情况吗?”

丝缕电芒伴着细微声响,在命庙周身游走着。

好似一条条金黄小蛇,幽幽吐着蛇信,割裂了小块空气,将躁动不安的气息弥散开去。

 

“真稀奇,是雷系术法呢……”面对着来者不善的命庙,桃姬并不显紧张,而是兀自微垂下头,似是思考着什么。

 

片刻后,桃姬扬起头,露出一张天真明亮的笑脸。

“好呀,就由我来说明情况吧。”

 

第九章

理事府的审讯室内。

“我说……这真的只是个误会啦,所以能不能给我们松绑?”

名叫桃姬的粉发少女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麻绳,之后抬起头,略显局促地笑道。

垂神面无表情地坐在桃姬身侧,身上亦是捆着麻绳。原本戴着的帽子此时已不知所踪,露出灰色的头发。

 

“不行!”天夢忿忿道,“你们的‘误会’,可是害得我浑身上下直到现在还痛着呢。”

语毕,天夢揉揉肩,却不小心碰到了痛处,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唔……!痛……所以,现在该把你们目的一五一十交代了吧。”

 

桃姬叹口气,道:“我们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小安失踪,我和垂神心急如焚才会出此下策,误伤了您实在万分抱歉。”

“小安……对了,你刚才一直说的小安,究竟是什么人?”

“小安是我的义妹——她在你们这里,应该是叫做‘言姬’。”

“……言姬?!”天夢和命庙同时惊讶道,“言姬不是五年前就已经病逝了吗?”

“呵呵,”桃姬轻笑,笑声里似是带着一丝不屑,“那只不过是你们这里的统治者编造出来的说辞而已,为了掩盖更重大的事实。”

闻言,命庙微微皱眉,“‘我们这里’……?二位莫非……?”

“你真的很敏锐嘛,我都有点中意了,嘻嘻。不错,我们并不是幻延国的子民,而是来自位于幻延国东南方向,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小国度——桃源国。”

“桃源国……”一旁的藥子思考着,似是想起了什么,“早些年我跟着师傅四处行医的时候,倒是确实听说过那个桃源国——据说那里虽小,却山清水秀,有着许多奇花异草,珍禽异兽,正是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国度。不过,我也只是听说,并没有实际去过,原来,并不只是传说啊。”

“哦?原来这里的人也听说过桃源国,真是荣幸。”桃姬颇为自豪地笑了,“桃源国,正是我和垂神一手建立的。”

“什么——?!”众人皆难以置信。

“可、可是……”天夢面露疑色,“你们看上去,至多不过十来岁,如何能……?”

“呵呵,”桃姬眯眼一笑,“所以我早就说,人不可貌相嘛,顕姬小姐。”

“你、你这家伙……”看着桃姬明媚的笑容,天夢只觉得全身又隐隐作痛起来。

 

“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们也许会觉得难以置信。不过,我只是把我的‘事实’说出来而已,至于要不要相信,相信几分,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桃姬的目光变得严肃,语气也不似先前的调笑。

“初代女王依托三种神器——剑,镜,玉——建立幻延国的事情,想必各位应该知道吧。那位初代女王——正是我的母亲——不用露出这么惊讶的神色,接下来的事情还要不可思议得多。别看我和垂神这样子,其实,我们已经在这世上生存了几百年。其中的因果,还要从母亲临终前说起——

那时,母亲身患重病,不久于人世。母亲本打算将王位传给我,然而,有一群恶臣对此感到不满,于是逼迫母亲将王位传给弟弟——也就是我的舅舅。大家都知道,我那位舅舅只知花天酒地,根本无心治国,恶臣们不过是想以他作傀儡,自己独掌大权罢了。

危急关头,母亲将我托付给垂神,不久便去世了。为了躲避恶臣们的追杀,不让神器落入敌手,我和垂神便分别带着镜与玉出逃,来到了一片世外之地,并在那里建立了桃源国。也正是受神器的影响,我和垂神的寿命比一般人要长很多,还获得了一些奇异的能力,这是后话了。

虽然镜玉被我们带走,可三神器中最为重要的——草薙剑还是落入了恶臣手中,那些人最终还是将舅舅扶上王位,并把剑作为王权象征世代传承着。”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天夢皱皱眉,“可是,这些与你们的目的,又和那个‘小安’有什么关系?”

“不要这么心急嘛,顕姬小姐——对了,刚才你所感受的,只是神镜真正力量的千分……不,万分之一哟,嘿嘿。”

“你……”

“——回到正题,神器是有自己的判断的,也会选择自己的主人。我拥有母亲的血脉,被镜选中并不奇怪;垂神也是被‘玉’选择之人。恶臣们得到剑后,在剑上施加了封印,那封印可以切断神剑与其他二神器的联系。尽管如此,他们并没有被神剑承认,所以才只好用这种方法将神剑强行据为已有。

本来,我和垂神打算就这样在桃源国安稳地生活,早已无心去夺回神剑。可是没想到,五年前的一个风雨之夜,有个女孩竟然顺着河流漂到了桃源国,而且……还怀抱着那把暌違已久的神器——草薙剑。说到这里,想必诸位也猜到了——没错,那个女孩就是小安,你们所说的言姬,也正是被神剑选中之人。”

“言姬……竟然没有死……”命庙沉吟道:“若是被百姓知道神剑失踪,国家上下势必大乱。因此,朝廷对外宣称言姬病逝,而神剑失踪的消息被隐瞒起来。这样一来,神剑的存在便和言姬一同,逐渐被抹消,被人淡忘了……”

“不错,”桃姬向命庙投去赞许的目光,“自从推举舅舅上位后,那群恶臣和他们的子孙,就一直在背后,作为这个国家的实际掌权者存在,这也算是他们惯用的伎俩吧。当初母亲去世,镜玉失踪时,那些家伙也是这么做的——反正人类是善于遗忘的生物嘛。”

“你说的恶臣……”天夢忽然警觉道:“难道……就是那些家伙……藤原氏吗?!”

“唔……他们现在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就是那些人,以我的身世为借口,将本该由我继承的皇位交给了言姬……”天夢恨恨地咬咬牙,绯红瞳仁黯淡了一瞬。

“所以,”桃姬苦笑,“小安——也就是言姬失踪后,我们第一个想到的会是你。”

闻言,天夢不禁大为恼怒,“什么?你们怀疑我?!就算我不满那些家伙的作为,也不会心胸狭窄到去和一个小孩子计较吧?”

命庙无声地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随即转头望向桃姬,问道:“那么,阁下所说的言姬失踪又是怎么一回事?”

桃姬的目光黯淡下去,“这也是我们离开桃源国,前往此地的原因。五年前小安漂流到桃源国之后,我和垂神发现,草薙剑上的恶臣封印已然消失了。我猜,是封印消失后,神剑感应到了身处桃源国的镜与玉,便指引作为神剑主人的她前往镜玉所在之地。之后,我为她改名小安,认她为义妹,希望她能够一直这样,和我们安安稳稳生活下去,不想……前不久,小安突然和神剑一起,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我们找遍了小小的桃源国,也没发现她的踪迹。我想,也许是幻延国的人发现了她,将她捉了回去,才和垂神前往此地……”

“所以,你们怀疑是我因为皇位的事情对言姬怀恨在心,才自编自演了那么一出烂戏?”

桃姬垂下头,“我也没想到,那么一出烂戏,竟然轻松把你骗到了……”

“……你们不要拦着我,我今天一定要让这家伙尝尝厉害……!”

“冷静一下,天夢。”

“你说……什么……?”

然而,只是无意识脱口而出的命庙,并没有注意到天夢微微泛红的脸颊。“目前的情况是,幻延国内也面临着神之力减弱的危机,或许我们的目的,和桃姬阁下并不冲突。”

“如果不冲突的话——”桃姬胭脂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可否拜托各位一件事——今日之事,是我们冲动冒犯,其实,神器的力量,并不是我们可以随意使用的。我看各位皆不是寻常之辈,所以,如果各位能帮我们找到小安,我们愿意付出任何付得起的代價,我只希望她能重回我们身边,至于草薙剑——我并不想要。”

命庙沉思着,忽然想起什么,便向桃姬问道:“方才据理事大人所言,桃源国境内有着各种奇花异草,那么,想必藥草也一定不缺了?”

“这是当然,”桃姬自得地一笑,“桃源国虽小,可灵气旺盛,寻常藥草遍地都是。”

“祸……祸原阁下,你的意思是……!”一旁的藥子恍然大悟,早已对命庙五体投地

“不错,”命庙一笑,“如今,幻延国受神力减退影响,藥草缺乏。在找到神剑,恢复神之力之前,桃姬阁下若是能将桃源国的藥草,分出一部分给幻延国,那么,您的请求,我们或许可以接下。”

“没问题。”

桃姬和命庙相视一笑。

 

这天夜里,众人思考着桃姬的话,只怕又是一个不眠夜。

“不知道那家伙說的,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事到如今,也只能宁可信其有了吧。”

“不过……刚才祸原阁下真是太厉害了,听了桃姬那一番话,我的头都要晕掉了,可祸原阁下竟然能想出那样的方法……简直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藥子!你不一直是我的崇拜者吗,区区几句话竟然就让你叛变了——!”

“呜……顕姬大人不是这样的,我现在也还是您的崇拜者啊……!”

 

命庙望着眼前二人争执的景象,不禁露出了无奈的微笑。

“那个……”杏在一旁,对命庙小声说道:“我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有吗?”

 

另一边。

一片漆黑的审讯室内。

“喂——来人啊————”

“桃姬大人,还是保存体力吧。”

“——谁来——给我们松绑啊——————”

一阵惨叫划破了夜空。

 

第十章

自那之后,桃姬果然遵守约定,同意藥子派遣手下去桃源国取藥草,京城的藥草危机,总算是暂时得到了缓解。

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幻延国的神之力依旧在日益减弱,唯有找回神剑草薙,才是解决一切的根本。

 

这日一早,藥子便来拜访命庙。

藥子对命庙深深行了一礼,道: “祸原阁下,如今藥草问题暂时得到了解决,许多病患前往如来堂求医,恐怕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没法主持城中事务了。所以,今后一段时间内,可否请您暂时代理幻延城理事之位?与您相识时间虽不长,但对您的本领,我毫不怀疑,若是您肯答应,我也好安心将这些日子亏欠病患们的,好好弥补回来……”

命庙略一思忖,随后答道:“理事大人请安心,您只要全心全意治病救人就好,这城中之事,凡是我能够处理的,就暂且交于我。还有与桃姬的约定,找回言姬与神剑一事,也是我擅自接下,理应由我承担。只是……我初来乍到,对这城中许多情况还不甚熟悉……”

“哼哼,这个就交给我吧。”

一个熟悉的倨傲声音响起,随后,是十数名侍从模样的人,搬着大大小小的桌椅花几等物品,列着队自门口经过。

天夢正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望着命庙。

“顕、顕姬大人……?!您怎么来了?”药子惊道。

“这么见外做什么,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也该向我开口啊——对,就是那边,把这些搬到走廊尽头的房间去。”

“您这又是做什么……?”藥子望着来来往往的侍从,疑惑不解。

“这家伙初来乍到不了解京中情况,我好心好意提供一下协助而已——顺便暂时搬过来住。”

“哎……哎哎……?!”

藥子甚感惊奇,自己曾经也确实想要请求顕姬协助自己打理城中事务,不过几次请求都被拒绝了。如今,她居然主动提出协助祸原阁下,甚至搬到理事府……该不会是她……

藥子连忙在心中摇摇头——自己还是不要说出来讨打的好。

“既然有顕姬大人和祸原阁下,那我就安心了,这些日子,还要麻烦几位了,藥子感激不尽。”

语罢,藥子向二人鞠了一躬,隨後便背上藥箱、诊具,急匆匆地赶去了理事府对面的如来堂。

 

 

“如何?”藥子走后,天夢面带挑衅的笑意望着命庙,“到头来,你不一样是这幻延城的理事——这才叫做‘殊途同归’。”

命庙叹口气,“我确实没想到,造化竟可这般弄人。”回想起初来之时那封举荐信,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原点。

 

“所以,你也是时候认了。上次我还有未说完的话,不过,现在是时候了。”

天夢凑近命庙身前,扬起头,注视着那金色的眸,道:“若是我说,希望你做我的臣下,你可会答应。”

“……”

“当然,我不会要你这么快就做决定。如今神剑已然失踪,朝廷虽在苦苦掩饰,可总有一日真相会暴露。若是我们能够先一步找到神剑,树立起威势,那么,颠覆这腐朽的朝廷也并非没有可能。”

命庙微扬起嘴角,“顕姬大人,您这个玩笑可是一点也不好笑。”

“我可没有在开玩笑——还有,叫我天夢就好。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说过,我一直在等待的,正是像你这般不畏权势之人。若是连我——区区一个国试主判都不敢反抗,又何谈反抗当今的朝廷呢。”

“这么说来,您是想利用国试,选拔培养自己的党羽,有朝一日颠覆朝廷?”

“也可以这么说。既然那些人看不起我的出身,将我贬为国试主判,我便要反过来利用这国试,当作回向他们的利剑。”天夢的声音清冷,不似平常,眼中也好似燃着山风中猎猎的野火。

命庙忽然想起来,自己同面前的少女初次相遇时,那双绯红瞳眸中隐藏的神情。

是了,便是这种眼神。

 

“抱歉,可惜我并不是您要找的‘利剑’。”

闻言,天夢似是有些气恼地上前一步,抓住命庙的领口,高声道:“为何?!若是成功的话,你也……”

命庙深深望着面前少女的赤红瞳仁,没来由地感到了几分熟悉,与悲伤。

似是一种浅浅的、毫无理由的隔世的哀愁。

 

“承蒙您厚爱,但我……并不想做任何人的臣下。”命庙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答道。“不过……

……若是做朋友的话,我乐意奉陪。”

 

闻言,天夢松开手,又缓缓垂下头,“朋友……吗……”

“……也好。”

 

“命庙——你拜托我调查的事情有着落了——”

就在此时,杏气喘吁吁地推门而入,却在看到天夢的一刻停下了脚步。

“哎……?您、您不是……”

天夢窘迫地后退几步,在椅子上坐下,偏过头去装作看着窗外的风景。

“你回来了,杏。”命庙有些无奈地笑笑,“向你重新介绍一下,这位今后就是我们的朋友了,叫天夢就好。”

“哎……?!是这样吗……”杏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不过既然命庙这样说,那就没问题了。“——对了,命庙你拜托我去调查的,这座幻延城里各地各国商人、旅客往来最频繁的场所,大家都提到了一个地方——百里幻廓。”

“……百里幻廓?”闻言,天夢转过头来,“你去调查那里做什么?”

“这个还是由我说明吧。”命庙接过话来,“据我们如今所得的情报,至少可以确认,言姬和神剑不在桃源国与幻延国境内。若是藤原氏得到了神剑,那么,他们首先要做的必然是想尽办法加固封印,将神剑牢牢掌控在手,以免它再次失踪。可是,到目前为止,整个幻延国的神之力依旧在逐渐消退。”

天夢点点头,“所以,言姬与神剑,一定是被其他的什么人掳走了……”

“我也是这样想,可是,漫无目的的搜索未免效率太低,所以我才拜托杏去调查,这幻延城内,各国人流往来最频繁密集的场所,准备去那里打探一下消息。”

“可、可是……”天夢支吾着,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有什么不妥吗,顕……不,天夢?”

“据我所知……那百里幻廓确实各国人员混杂不假,可……其中也有不少灯红酒绿之所……”

“……可就算如此,目前,似乎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你们……一定要去?”

命庙想了想,随后坚定道:“是。”

“那……我也只好和你们同去了……”

“不,不,”命庙连忙摆摆手,“你是皇族之身,做这种事情毕竟不妥。”

“哼,有什么不妥!被废掉的皇族早就不能算是皇族了。而且……”天夢一笑,绯眸里似是落进了漫天斜阳。

“……朋友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

幻延谭(第一章~第五章)

 

第一章

“杏,快一点,再磨磨蹭蹭我可不等你了——”

“来、来了——”

循着声音的方向,一位大约十五六岁的紫发少女背着大包小包自屋中颠簸小跑而来,脚步似是有些慌张。

“等等我啊,祸公!”

“怎么带了这么多行李,我们又不是要搬家……”

被称作祸公的人,同样是一位少女,约莫十八九岁年纪,明亮的金发在暖阳照耀下,隐隐闪动着微光。

“可、可是,这还是我第一次去京城,一不小心好像兴奋过头了……”名为杏的少女略显羞涩地笑笑,伸手擦去了额上的汗珠,“而且,万一准备不足,让祸公被那边的人笑话可不行。”

“都说了,像平时一样叫我命庙就好,我可不想学京城的纨绔子弟,出门还要‘侍女’跟随。”

命庙把杏手中最大的两个包袱接下来,背在自己肩上,随后开口道:“况且,我也从来没有去过京城,这一路上,可少不了你的扶持啊。”

“嗯……只是,我偶尔也想试试做‘侍女’的感觉嘛……”

“这种‘尝试’就不要啦……”

命庙在杏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风和日丽,二人就这样在乡间小路上不急不缓地走着,两侧的稻田散发着谷物的清香。

脚边的野草野花在午后秋阳的照耀下,似是睡意朦胧,显出几分疲倦。

 

杏望着逐渐西斜的太阳,有些忧心地问道:“命庙,我们还有多久到驿站?这样的速度,能在天黑之前赶到吗?”

“前面不远处就是驿站,天黑之前绝对能到的。这里距离幻延城也不算很远,明日清晨,我们便能到达城内,之后找一家旅店歇歇脚,准备参加后天的国试。放心,一切都在我的安排之中。”

“说道那个‘国试’,我还是很不放心……”杏的眉头微皱,“据说,那国试很奇怪,自从五年前的第一届开始,每年都是些不着边际的题目。虽说国试的合格者,可以不受出身年龄等等限制,直接走上仕途,但……从第一届直到现在,合格者似乎一个也没有……”

杏扬起头,满怀担忧地注视着命庙的侧脸,“命庙,你真的要去参加这样的考试?”

闻言,金发的少女转过头,对杏报以一个充满自信的微笑。

“正是因此,我才一定要看看,这传说中的国试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如果当真没有出现过合格者,我便要成为这第一名合格者——怎么,对我没有信心?”

“不、不是的!”杏连连摇头,“命庙你的才学,我从来不曾怀疑,只是……担心这其中有什么陷阱。”

“就算是陷阱也无妨,人活一世,本来就是要有各种各样的经历才不枉此生,若是一辈子都困在这乡野村落,不去见见世面,未免太无趣了。而且,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杏一定会保护我的,对吧?哈哈哈……”

“命庙你真是的……”杏佯作无奈以手加额。

 

 

经过了一夜的马车颠簸之后,次日清晨,二人终于到达了幻延国都——幻延城。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青檐璃瓦的商舍屋宇,摩肩接踵的行人。马蹄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哇……不愧是幻延国的京城,和乡下就是不一样哎——”杏望着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景象,不仅发出了赞叹。

“的确,虽然曾经见过书中的描写,不过和亲眼所见毕竟不同。看来,来此一遭,终究还是值得的。”

“那边的客官,要不要买枝花簪啊?您看我这花簪做工多么精巧,价格也公道合理,不给身边的姑娘来一枝吗?”

命庙转过身,“哎?是在叫我?”

小贩殷勤地凑上前,答道:“是呀是呀,您看您身边这位姑娘天生丽质,若是配上我的花簪就更加美若天仙,只要五个铜板,快来一枝吧。”

命庙仔细端详着小贩手中的一把花簪,目光最终落在一柄做工细致的梅花花簪之上。

“那,就这个吧。”

命庙从钱袋里摸出五个铜板递给小贩,小贩将花簪交到命庙手中,随后心满意足地向前方继续叫卖而去。

“命庙?你在做什么?”放才被地摊上的货物吸引去视线的杏,这才回过神来。

“别动。”

“……”

“好了,嗯,真是不错,我的眼光果然没错。”

“哎?什么东西?”杏疑惑地摸摸头。

“一柄梅花花簪,我看着很适合你,就买下来了。”

“哎?哎哎?!”杏充满疑惑与欣喜地睁大了双眼,一抹绯红随即飞上面颊,衬得她格外可爱。

“只是……”命庙佯作苦笑,“这样一来,住宿的经费又少了,搞不好要露宿街头。”

“没关系的!只要是和命庙一起,就算露宿街头我也很开心!——只是,这里的东西,都是这么贵的吗……”沉浸在收到花簪的喜悦中的杏,一想到两人皆是囊中羞涩,紫眸中不禁生出几分黯然。

京城自然是寸土寸金之地,若非如此,我们也不必非得等到国试前一天,才匆忙来此啊。不过,也并没有那么严重。”命庙推了推眼镜,“凭借你我的本领,在这京城小住几日的钱,应该还是能赚到手的。”

“嗯,不只是依靠命庙你,我也一定有办法……”

 

“喂!听说了吗,今年的国试题目出了!”

“什么?快去看,快去看!”

 

就在二人苦苦思索,该如何在这偌大的幻延城赚到一金半两时,街上的行人突然开始骚动起来。众多行人向着同一个方向,推推搡搡,飞奔而去,只留下一路烟尘。

被烟尘一呛,杏不禁咳嗽起来,对眼前的异动感到疑惑不解。

“咳、咳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命庙拉住一位匆匆向前的行人,问道:“这位阁下,敢问这是发生了何事?为何大家都不约而同向那边赶去?”

行人打量了命庙两眼,答道:“你是外地人吧!就在刚才,今年的国试题目公布了,喏,就在那边,理事府旁边,不说了,我也要赶紧去看笑话了!”

 

“看笑话……”命庙望着人潮涌去的方向,不禁怔在原地。“看笑话是什么意思……虽然我也听说国试题目颇为怪奇,可没想到,在京城竟是笑话般的存在吗……真是无奇不有啊。”

“这也……太夸张了,”杏皱起眉头,“命庙,你还是不要参加这国试比较好吧,我总觉得越来越诡异了。”

“怕什么,越是这样,我反倒越发好奇了。走,我们也去看看!”语罢,命庙拉起杏的手,向着人潮所至飞奔而去。

 

幻延城理事府旁有一处高台,高台之下,聚集着密密麻麻的行人;高台之上,竖立着一块巨大的告示牌。

牌子的上部,写有国试的规则。

不问出身,不问性别,不问年龄,不问地域,皆可参加。按照规定的题目写作文章,最优者可直接走入仕途,云云。

牌子底部,便是今年国试的题目。

命庙和杏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挤到人群中间的位置,终于可以远远看到最下方的题目。

待看到题目时,命庙一口水喷了出来。

 

“…………《试论乌冬味道的优劣与文学艺术发展的关系》……??”

第二章

命庙望着告示牌上的题目,心底不禁称奇。

“果然,我的见识还是太少了……国试五年竟没有一位合格者的原因,我大概也猜到了几分……”

“今年的题目也很奇葩啊!”命庙身边的一位路人似是压抑不住一吐为快的欲望,滔滔不绝道:“去年是‘稚儿山上的枫树减少会对海水养殖造成何种影响’,前年是‘如何用几何学原理解决清官难断的家务事’,哎哎,真是一年更胜一年呐……”

“慢着,这些题目……究竟是谁出的?”命庙忍不住开口询问,纵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也实在未曾想到,所谓“国试”题目,竟比儿戏还要儿戏。

“这你都不知道?当然是主判大人了!”

“主判大人……?”

“主判大人就是国试的全权负责人,不仅负责出题,还负责审阅评判众人交上去的文章。哎,你有所不知,这位主判大人的作风,那可是相当的任性妄为啊!”

命庙皱皱眉:“此话怎讲?”

路人继续口若悬河:“虽然国试题目本身就已经够奇怪,但每年为了走捷径做官,还是有不少人参加,但是啊……”路人摇摇头,“五年来竟没有一个人的文章入得了主判大人的法眼,每当这时,主判大人就会宣布,自己的文章才是这届第一。所以,其实不是五年来没有合格者,而是每届的合格者,都是主判大人自己……”

“什么————?!”

命庙和杏同时发出了震惊的声音。

“听上去很不可思议,对吧?有传言说,这位大人本是皇族,只是因为出身不大光彩,被夺了继承权,陛下过意不去,就任命大人做国试主判。所以啊,虽然主判大人行事妄为,但一直没人敢反对……”

“怎么会这样……这位主判大人……也太过分了,照这样下去,只怕今年也是一样的结果,你明明准备了那么久,这太不公平了!”杏几乎哭出来,明明坚信着以命庙的才华,一定会有不同的结果,可是,倘若掌权者当真是如此妄为,平民百姓就算心有不满,也无计可施。难道,好不容易的京城之行,就要以这样的结果告终?

“不要担心,我们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决不能这样一事无成地回去。”命庙握紧了杏的手,“那位主判大人,我倒想见上一见了。”

金色瞳孔里闪耀着的坚定光芒使杏的心绪稍稍平静了些许,可随即,这短暂的平静就被一阵骚动打破。

只见不远处人头攒动,似是有一列车马,正缓缓向这边驶来。

“是主判大人!主判大人来了!快跪下,快跪下!”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慌乱的声音,众人急急忙忙跪下,头挨着脚,脚抵着头,看上去格外滑稽。

“喂,主判大人驾到,你们怎么还不跪下!”一名侍从模样的人看到命庙和杏仍未跪下,不禁出声呵斥。

可命庙却不为所动,只兀自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主判大人又如何?这等厚颜无耻,肆意妄为之人,不值得我跪。”

“你……!”侍从哼了一声,随即转身离去。

片刻后,一辆轿子在骏马的牵引下自人群中间驶来,周围跟着十余名随从。轿身的装饰并不算华丽,却有种别样的高贵大气。

 

“何人污蔑本座?”

一方折扇拨开轿帘,随之一把颇为倨傲的声音响起,听上去年纪并不大,却隐隐透着莫名的威严。

众人纷纷俯伏下身,大气也不敢出,只是毕恭毕敬地等候着。待侍卫们列好队伍后,一位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自轿上缓缓走下,薄青色长发柔顺地披在身后,白茶色衣装配上紫藤色下裙,当真是浑然天成的古朴典雅。

此时,众人皆已伏身跪拜,唯有命庙和杏仍然伫立着,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少女径直走到二人面前,微扬起头直直注视着命庙的眼睛,略一蹙眉,语气透着与年龄不符的老气横秋,“本座已听闻禀告——污蔑本座厚颜无耻,肆意妄为的,可是你们二人?”

命庙不禁感到几分诧异,若非亲眼所见,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将面前这位周身散发着古典气息的少女,同路人口中那个飞扬跋扈的主判大人联系在一起。

稍稍平复心绪,命庙开始端详起面前的少女——充满敌意的绯红瞳眸,似乎隐藏着什么的眼神,略显苍白的肌肤……她不由得感慨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初来京城便遇上了十分了得的人物,而这人还是一位清丽少女。

和杏比起来,算是各有千秋吧。

——不,还是自家梅树更可爱些。

命庙在心里点了点头。

 

少女见命庙毫无反应有如神游,似是有些愠怒,便唰地自袖中抽出折扇,抬手毫不客气地指着命庙,怒道,“本座问话,尔等为何不答?”

命庙这才回过神来,想想方才的思量,实在有些可笑,不免暗暗自嘲。

“回大人,我等并未污蔑您。”

“那,怎么方才有人向本座禀报,称你二人污蔑本座厚颜无耻,肆意妄为?”

“在那之前,请容许在下提个问题。这历年国试题目,可是出自您手?历年国试未有合格者,可是因为,这合格者的名额,都已被您自己所占?”

“不错,正是如此。”

“那便是了。您身居高位,却将国试题目当做儿戏,任人耻笑,置国家前途于不顾,不仅如此,您身为主判,自己参与其中不说,竟还次次使自己中榜,将他人的机会据为己有,如此滥用职权之行,不是厚颜无耻肆意妄为,却是什么?”

“本、本座身居此职已有数年,其中曲折,又怎是尔等乡野小辈所知?本座遍观这文章之内,竟挑不出一份符合心意之物,既然规则已经说明,出身来历等等一概不限,那……本座亲自为之又有何不可?何谈滥用职权?”

“敢问这国试的评判人可是只有您一人?倘若如此,由您一人的喜好来决定这许多人的高下,未免有失公道。何况,您既然称自己的文章才是第一,那么又是由谁来评判您的文章?治国不是儿戏,国试乃选拔人才之试,倘若长此以往,必将后患无穷!”

 

“尔……尔等竟……”少女气恼得满脸通红,双唇徒劳地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语,最后只好忿忿一挥袖,对身旁侍卫道,“给本座将这二人拿下!”

“命、命庙……!”杏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命庙,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未在二人意料之内。

而命庙似乎并不在意,反而颇为悠闲自得地安慰道:“无妨,这下今晚的住宿也有着落了。”

不知为何,命庙并未感到十分紧张,方才针锋相对的那番话语,自己只是不由自主就脱口而出。然而,她却没来由觉得,那位主判大人,或许并不仅仅是人们口中那样。

被侍卫押上囚车时,命庙忽然想起那双绯红的瞳眸里,似乎隐藏着什么的眼神。

 

 

第三章

坐在木栅围成的囚车上,命庙还不忘四下观赏幻延城的风景,顺便安慰身旁忧心忡忡的杏。

“没事,没事的,我向你保证,我们不会有危险的……”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我看那位主判大人的眼神,简直恨不得把我们生吞活剥了呢……”

“这……因为——直觉?”

“这算什么嘛……”杏撅起嘴,“命庙你一直是这样,也不顾有什么后果,想说的事情一定要说出来……”

闻言,命庙满怀歉意地笑笑,“这个毛病大概是改不掉了,今后也许还会牵连你,抱歉。”

“不……”,杏顿了顿,终于还是小声说道,“也许我正是喜欢命庙的这一点吧……”

杏终于也安下心来,二人就这样坐在囚车上,观赏着沿途的京城风物,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一路的景色对于初入京城的命庙和杏来说,皆是新奇之物,因此,二人只觉过了没多久,便到达了目的地。

待二人在侍卫的押解下走下囚车,这才感觉讶异——

“请问……我们不是要去大牢吗?这里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官衙或者牢房……”

“跟着走就是了,多嘴什么。”侍卫冷冷答道。

命庙不禁向杏作了个无奈的表情。

 

几个时辰后,天色渐昏,命庙坐在一张简朴的木床上,思索着这日发生的事情。

初来乍到,就巧遇了国试主判,因为自己实在看不过对方的行径,便同她起了争执。

原以为自己会被押到官衙受审,或者直接押去大牢,可没想到,主判大人竟然将自己和杏带到了这里——

命庙环视四周,自己正身处在一间小小房间之内,房间虽没有过多的家具、装饰,却窗明几净,一丝不苟,甚至比普通的旅舍还好上许多。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关押犯人的地方。

——不知杏现在在哪里呢,大概是和自己一样的境遇吧,若是这样就好了。命庙不禁思忖着,倘若此次能够平安无事,出去后一定要向她道歉。虽然她并不是和自己一样的人类,可这些年来,若没有她的扶持陪伴,当真不敢想象。

 

就在命庙思忖之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侍卫正站在门外,道:“主判大人有请,请随我来。”

“有请……?”侍卫态度的大幅度转变不禁令命庙皱眉,不过,眼下也别无他法了,命庙略一思量,还是跟着侍卫走出门去。

 

侍卫将命庙带到一间宽敞的房间中,随即鞠躬退下。主判大人——也就是先前那位少女,正端坐在房间中央的木椅上,周围的烛火忽明忽暗。

命庙打量起房间的陈设,和之前自己所在的小房间相似,也没有过多的装饰,除去房间中央的座椅和茶几外,只有两三花架,一方书橱,一座精致的屏风,一帘颇有韵味的挂画。

虽然简单,但所有家具的用料做工,只一眼就能看出相当考究,绝非等闲之物。

就在命庙不解其意时,端坐的少女先开了口。

“之前多有得罪,还望阁下海涵。不过,被人那样不留情面地批评,保持冷静确实很难。”

少女兀自斟了一杯茶,“请。”

“茶还是免了。在下只是有些不解,为何主判大人对在下的态度,会有这样大的转变。倘若这个疑问得不到解答,在下可不敢安心。”命庙确实不解,虽说之前从对方的眼神中,隐隐捕捉到了一丝异样,但这样天上地下的转变,任谁都会不安。

“请阁下前来,正是为了解答阁下的这个疑惑——不过,在此之前,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不敢,区区一介草民罢了。在下祸原命庙。”

“祸原命庙……好,我记下了。相对地,你也不必称我为主判大人,我名叫祟徳院天夢。”

名为天夢的少女微微欠身,自木椅上起身,缓缓走到命庙面前,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恭喜你成为国试第一位合格者。”

 

听闻此言,命庙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诧异,若不是拼命忍住,只怕还要发出不雅的“哈——?!”

“我知道你心有疑惑,那么,接下来,就由我来说明吧。”天夢清了清嗓,背过手去,在房间里踱起步来。

“首先,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祸原阁下——五年来,国试题目一年比一年荒唐,而国试主判——也就是我的行为,亦是一年更比一年过分——然而,尽管如此,在你之前,竟没有一人出言反对。这种情况,岂不是比国试题目本身更加奇怪?”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人们只知把国试当作笑柄,却没有一人直言反对,而且任由其向荒唐发展……难道,是因为众人惧怕您的皇族身份,而我来自偏远小镇,对这些不甚了解?”

“不论是什么原因,你也看到了——那些人明明把国试当作笑柄,见我到来时仍旧顶礼膜拜,若是让这些人通过,这个国家才算无望。而且,国试本来就是些随心所欲的题目,若是按照那些题目作文章,不管写得如何天花乱坠,也是不可能合格的。”

天夢顿了一顿,目光注视着命庙的眼睛。

“所以,国试的真正目的,既不是要选拔那些口是心非之人,也不是要选拔照本宣科之人,我一直在等待的,正是像你这般,不畏权势,有着不屈傲骨的人。”

闻言,命庙额上不禁渗出几丝细汗。“……从一开始就是陷阱啊,多亏我对做官不曾急于一时,不然只怕也要掉进去。

——不过,面前这位少女,未免也太乱来了。与之前自己以为的“厚颜无耻肆意妄为”不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乱来……命庙不禁悄悄擦了擦额上的汗。

“对了,杏她怎么样了?”想到“少女”,命庙不禁想起,自从自己被带到房间后,还没有见过杏的踪迹。

“……杏?唔唔,是说跟在你身边的那位姑娘啊,放心,我也将她安置在一处房间里了,这里是我的宅邸,安全可以保证。”

“那,不知之后您要怎样处置我们二人?不论如何,之前我也确实冒犯了大人,而且对于做官一事,老实说我还没有足够的准备,这次前来幻延城,只是为了见见世面,至于之后的事情,实在是出乎意料。”

听闻杏平安无事,命庙稍稍安下心来,可仍是未能完全打消心中的疑虑。虽然自己是为了参加国试才前来京城,也立下了要成为第一名合格者的豪言,但没想到自己一番话将主判大人批了个痛快,竟然由此真的成了合格者。而且,总觉得这位名唤天夢的少女,依然隐瞒着什么事情。

“其实,幻延城总理事早有卸任的打算,只是一直未能出现我要找的人才,才让现任理事任职至今。不过,若是让你一下子接过这等重任,也确实不合情理……”

天夢以手托腮,思忖了片刻,道:“不妨这样吧,我为你写一封举荐信,明日,你拿着举荐信前去理事府,那边的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虽然不能让你一下子接任总理事,不过,谋个一官半职,或是协理之位,应该不是难事,之后,你们也不必再为生计发愁了。”

“既然大人说话至此,在下若再是推辞,就未免太过煞风景了。主判大人的好意,在下感激不尽。”

“这都是你自身引导的结果,何必谢我,而且——胆敢那样批评我的,你是第一个。”

天夢转过头,一双绯眸似笑非笑地望着命庙,烛火映照的瞳孔里隐隐似有焰花闪烁。

 

 

次日清晨,命庙带着举荐信,和杏一起告别了天夢的府邸。

听闻命庙的讲述后,杏也忍不住连连称奇。

“我就说嘛,命庙绝对不是等闲之辈,没想到,竟然真的能够成为第一位合格者……!有了那封举荐信,我们是不是再也不用担心囊中羞涩了……”杏摸了摸头上的梅花发簪,心中涌起一阵幸福。尽管二人本就没带多少银两,可命庙仍是买下了这样一枝花簪送给自己——或许也不是多么贵重的东西,可是,怎么能不开心呢?

“举荐信……我可不打算拿它出来啊。”

“哎?为什么?”

“就算不是这种巧遇,我相信,凭我的真才实学,谋个一官半职也不会太难,况且……这幻延城的风物我还没有看够写够,可不想就这样走入仕途。”

杏夸张地叹口气,假意无奈道:“……说到底,命庙还是更适合做个诗人呢。”

“也是啊,哈哈哈……”命庙朗声大笑起来,自从来到京城后就一直紧绷的神经,如今终于放松下来,似乎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清朗甘甜。

“不过,说真的,这个幻延城这么有趣,我有种预感,不久,这里还会发生更大的事情。这种充满期待的雀跃感,简直让人不想回去了。”

“不回去倒是无所谓,只是……我们身上的银两怕是不够用了。”

“这确实是个问题……”命庙思忖片刻,“虽然临走时,那位主判大人给了我一些银两,但依靠他人始终不是长久之计。好,就这样决定了——我们先找家便宜的旅店住下,歇息一天,明日一早,便上街去寻找赚钱的契机。”

“那我只好舍命陪君子啦。”

二人就这样谈笑着,走进了无边的朝阳之中。

 

第四章

离开天夢的府邸后,命庙和杏在城郊找了处廉价的旅店,暂且歇息了一日。

次日一早,二人便打点好装束,准备去热闹的城中心寻找些赚钱的机会。

 

二人在街上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后,周围的景象渐渐熟悉起来。

“命庙……我们是不是又来到了那个……理事府?”

命庙环视四周,只见理事府就在前方不远处,旁边的高台上依旧矗立着告示牌。

望着熟悉的景物,再想想自来到京城之后的见闻,命庙不禁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还真是……又到这里来了,也许,这一带就是幻延城的中心吧。也好,这附近应该会有找些工作的机会——慢着,那里是……?”

杏顺着命庙的视线望去,只见理事府的对面,有一座高大气派的双层建筑,甚至比理事府本身还要高出不少。

“之前被各种事情缠身,竟然没有注意到这里还有这样一座楼。走,我们去看看。”语罢,命庙便牵着杏的手,向建筑物的方向走去。

建筑的正门上方有一块匾额,黑底金字,上书——“如来堂”。

如来堂……想必是家医馆或者藥铺吧,咦,这个是……?”

二人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在正门旁张贴着的大幅布告上。

“自本堂建立至今……饱受各位厚爱……但如今遭遇危机,城中藥草大多枯死,病患不得及时救治……望有识之士查明原因,倘若能解决此事,便如百姓再造父母,鄙人亦有重金相酬。”

“嗯……”命庙一手托着下巴,暗自沉思,“看来,这风光的幻延城里,也有不如人意之事啊。

随后,命庙把目光转向一旁的杏,笑道:“如何?若能解决此事,不仅对城中百姓大有益处,而且……看样子还能收获一笔不小的酬金。”

“可是……命庙你懂藥学吗……”

“我虽然对藥学不甚了解,不过——不是还有你嘛。”命庙狡黠一笑。

 

“你、你利用我——”杏夸张地拉长了声音,装作惊恐状。

“偶尔利用一下有什么不好嘛,而且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再说,对于这方面的事情,应该没有人比你更在行了吧。”

“那、那好吧,既然都说了舍命陪君子,我也只好豁出去了。如果我一不小心暴露了正体被人追杀的话,命庙你可要替我挡在前面。”杏嘟起嘴,却并无怒意,只显得三分纯真,七分可爱。

“我看这藥铺老板很是为百姓着想,应该不会是那么不通情理之人。总之,我们先进去见一见那位老板吧。”

 

二人禀明来意后,被藥童领到了二楼的一处房间等待。

就在命庙和杏端详屋内陈设之时,一位戴着眼镜的褐发少女慌慌张张的自门外小跑进来。

“二、二位就是揭下告示的勇士吗……!”少女气喘吁吁,在看到命庙和杏时,海蓝色的眼眸似是要放出光芒。

“勇士……就不必了,阁下可是这家如来堂的主人?”

命庙有些诧异,眼前的少女,似乎自己印象中的藥铺主人形象,有几分不符。

“正是,”少女抚了抚胸口,平复了一下呼吸,道:“我名叫安乐神藥子,如您所见,是这家如来堂的主人。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我叫做祸原命庙,这位是八重咲杏,我们是前些天才刚从家乡来到幻延城,对这里的情况不甚了解,可否麻烦您详细介绍一下?”

“原来是外乡人啊……也难怪,告示我已经张贴出去几个月,一直没有人揭榜,简直急煞人。”藥子的眼神有一瞬黯淡,可随即,又重新焕发了光彩。“不过,既然您二位来了,想必是天助我也,城中的百姓有救了……咳咳,那么,我就为二位详细说明一下情况吧。”

 

“不瞒您说,除去这如来堂的老板之外,我还是这幻延城的总理事。”

“什、什么——?!”命庙和杏同时在心里惊呼道。

“这就说来话长了,与本次委托的内容也没有太大关系。其实,我早就厌倦了理事之位,一心想专心经营这家藥铺,可是,种种原因……”藥子摇摇头,“算了,这个就不提了。您二位不是城中人氏,想必也不知道,其实早在几年前,城中的藥草就开始出现减产、枯萎的现象,只是那时还不算严重,还以为是养护不周,也没有谁去在意。

直到最近这一年,藥草开始大批枯萎,无论野生还是藥铺所植,皆有遭殃。城中名家束手无策,多方探查也找不出原因,草藥价格迅速上涨,穷苦百姓根本没钱治病,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城中的医馆藥铺都要关门了……”

似是想到了某些画面,藥子不禁闭上眼睛。

命庙和杏亦沉默着。看来,无论怎样的光鲜背后,总是少不了不为人知的痛苦。

“抱歉,说些这样消极的话……请二位随我来。”

藥子带着两人来到后院的一处小园内,在园子门口站定,指着不远处道:“那边那些,都是枯死的藥草。本来,都是我和藥童们悉心养育,准备给人治病用的……”

藥子所指的方向是一片围栏,围栏内,尽是些枯萎的残花败草,颓然地垂进泥土里,早已看不出原本模样。

命庙不禁感到几分戚然,看来,这件事,就算不是为了银子,自己也非得接下不可了。

“怎样,有什么头绪吗?”命庙悄声问一旁的杏。

杏微闭上眼,集中精神,一丝微微的气流逐渐产生,又渐渐环绕在她周身,好似透明的羽衣。

“……不行,已经完全枯死了,感觉不到任何自然气息。”杏凑近命庙耳边小声道。

“是吗……”

命庙走到正在伤怀的藥子身边,郑重地说道:“阁下……不,理事大人不妨给我们几日时间,我们必会全力调查此事。在下虽不敢保证能够彻底解决,不过,若说事件的原因,我想,以我们的能力,还是能够探明的。”

“这已经很了不起了……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查明藥草枯死的原因,只要我能拿出的家产,您尽管开口就是!啊,对了,如果您想要这理事之位,我也可以给您……!”

“不……这个就不必了……”

命庙摸摸衣袋里的举荐信,不禁感慨这世间巧合,大概都上自己碰上了。

——不知那位名叫天夢的少女,此时又在做些什么呢?

那绯红瞳眸里隐藏着的东西,依旧在眼前挥之不去。

 

 

出了如来堂,命庙和杏开始思索对策。

杏不无伤情地感叹道:“还真的是很凄凉啊……看到那么多藥草枯死,真的令人难过……不,就算不是藥草,只是普通的植物,也不该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死去……”

闻言,命庙忽生警觉。

“你说……普通的植物?”

命庙皱起眉,思考着。忽然,似是恍然大悟。

“对啊,藥铺的老板自然对藥草格外关心,可藥草毕竟也是植物,也就是说……会不会,不只是藥草,其实所有植物都受到了影响?”

好像有什么豁然开朗。回想自乡下至京城,这一路上见到的草树,似乎都是一副疲倦萎靡的状态,之前种种繁杂缠身不曾留心,也想当然以为是初秋残暑所致——可是,或许其中有着更大的隐情。

杏也恍然大悟:“对呀,听命庙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命庙,你还记不记得,在我们乡下的家乡,那株突然枯萎的百年老树?”

“记得,你是说……”

“在它弥留之际,我曾经询问过原因,它说……感觉身体里的力量在迅速地流失,可是它也不知道原因。还有一些农家的作物莫名其妙枯萎,人们还以为是时年不济,或是上天惩罚……”

“如果……这两者之间有着某种联系,那么事情恐怕不简单……”

命庙认真思考了片刻,随后露出一个苦笑,“杏啊,我们可能接下了不得了的委托呢。”

 

第五章

命庙有种强烈的预感,这种异象的背后,可能会牵扯到自己未曾想象的事情。

可是,既然已经接下了委托,如何还能知难退却。而且,正如自己之前所说,不论即将到来的是怎样的考验,若是能看作独特的经历也未尝不可。说不定,还是命运对自己特别的眷顾呢。

——不过,这次得征询一下杏的意见了。

“杏,这次的事情可能不是那么简单,如果你不愿参与的话,我绝不会强迫你。大不了,我去向理事大人谢罪,剩下的钱,应该够你回去家乡。”

闻言,杏却生起气来。

“命庙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要是让我抛下你一个人回去,还不如让我也枯萎掉算了!而且,不管是藥草啊还是其他植物,都算是我的同类。看到自己的同类遭受痛苦,就算命庙你不接下这个委托,我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杏脸色通红,她确实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这样认真地生气了。

那年,自己还是一株行将枯萎的梅树,若不是命庙的悉心照料,只怕自己早就成了谁家的一捧柴火,更别提生出木灵,化成人形了。

若不是命庙,自己也不会知道,原来,木头做的心脏,也会有喜,有悲,也会和人类一样,有别样的情感。

 

“抱歉……是我糊涂了……竟然说出那样的话……”

“不过,这下我就可以放心了——果然是我家的梅树。”命庙笑笑,金眸里似是跌进了一丝细细的日光。

“那么赶快进入正题吧——杏,依你的力量,你对这怪象背后的异动,能感知到几分?”

杏微闭上眼,片刻后复又张开,紫眸清澈如潭水,其中没有一丝犹疑。

“草木也和人类一样,虽不是每株草每棵树都能生出木灵,却也都有着自己的灵魂。而且,草木的灵魂也和人类相似,大多浑浑噩噩,少数知识渊博。生命短暂的花草,或是生长不到一年就被人收割的作物,其魂魄终其一生也只是蒙昧状态,至少要百年以上的老树,才能与我对话。”

“哇……认真起来的杏简直像变了一个人……”命庙擦了擦眼镜,不禁发出赞叹。

“这种时候就不要取笑我啦——但是,即使找到能与我对话的植物,也未必就能从中打探到有用的消息。比如家乡那棵老树,年纪虽大,却终其一生长在田垄间,虽然能感到自身力量的流失,却不清楚原因。”

“你是说,要想向草木们直接打探消息,就要找一棵树龄至少百年,且见多识广的老树?”

“正是。”

“唔……如果是在乡下,找一棵见多识广的老树或许不容易,不过现在我们身处幻延城——这个国家最繁华的城市,这个条件应该不难达到——有了,我们回去向理事大人请教一下不就好了。”

“嗯!”

 

 

二人折回如来堂,不久后,又带着一张地图走在幻延城的街道上。

“理事大人真是热情啊,不仅告诉我们地点,还给了一张地图……嗯嗯,和之前那位主判大人真是完全不同呢。”杏回想起那时天夢的目光,仍是心有余悸。

“哈哈……”命庙无奈地笑笑,“还好,我们最后不还是平安无事地出来了嘛。”

“也是呢——对了,命庙,刚才理事大人说的那个……日弥神社?你可曾听说过吗?”

“嗯……据书上记载,日弥神社里祭祀着建立幻延国的初代女王——不过,幻延国的建立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关于初代女王以三神器建国的史料,也只有书上才有记载。对于那段历史,老实说,我也只是从书中了解一二的程度。”

“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啊……”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露出了满怀期待的笑容,“不过,既然是那么厉害的神社,看来理事大人说的没错,其中一定有见多识广的老树。”

“所以我们要加快脚步啦。”

 

不多时,二人便到达了幻延城东郊的日弥神社。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棵巨大的樟树,枝繁叶茂,树冠青翠欲滴,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异常影响。

“杏,怎么样?能试着与它对话吗?”

“应该没问题,只是……我在集中注意力时,身边会出现不同于人类的法力波动,还要麻烦命庙你帮我掩护一下。”

“这个好办,一来,本来这个时候城郊人就不多,二来,就算有人来了,大不了用我的法术掩盖它就好。”

杏安心地点点头。虽然在人类中间,也有像命庙这样天生具备法力的人,可自己毕竟不是人类,还是避免节外生枝的好。

 

杏缓缓走到樟树前,合掌深深鞠了一躬,随后闭上双眼。

点点绿光自虚空中泛起,深绿,浅绿,浓绿,薄绿,翠绿,青绿,碧绿,湖绿……

极富层次感的绿色光点越聚越多,好似无数萤火,在杏和樟树之间缭绕起舞,不多时,便充斥了整个空间。

真美啊。

纵使了解杏的能力的命庙,也忍不住在心底发出赞叹。

就算人类之中,也有像自己这般天生具有法力,能够修习术法之人,可这等纯粹的自然之美,生命之美,人类的术法怕是无论如何也达不到的。

沉浸在这种难得一见的美丽中,命庙已然忘却了时间,甚至连自己的职责也快要忘记了。

直到光点逐渐褪去,杏再次向樟树鞠了一躬,张开双眼——

命庙这才发现杏的额头上冷汗淋淋。

 

“怎、怎么回事?这样的法术消耗了你太多能量吗?”命庙扶住有些木然的杏,担忧地问。

杏摇摇头,声音有些无力,“不……是樟树前辈说的话……”

“樟树……前辈它,说了什么?”

“它说……还好遇见了我,能够倾听这些,它一直都很想将这个发现告诉人们——这座城,不——这个国家的‘神之力’,正在逐渐消失……”

“神之力在逐渐消失?……这么说来,据史书记载,这个幻延国是初代女王依托三种神器之力所建,可是,‘镜’与‘玉’谁也不曾见过,只有神剑——草薙剑,历来作为王权的象征,由君主掌管……

那……樟树所说的神之力,可是神剑的力量?”

“更多的细节,樟树前辈也不甚了解。樟树前辈自国家建立初期就一直存在于此,几百年来,那‘神之力’一直很稳定,直到大约五年前……那种力量逐渐衰退,像樟树前辈这样的大树,受到的影响还小一些,若是柔弱的花草,只怕早已……不仅如此,神之力依旧在日益减弱,如果某一天消失殆尽,草木便会枯萎死去,其他生灵,人类,甚至妖怪……也难以幸免。”

“杏,此话当真?”命庙认真地注视着杏的眼睛,虽是疑问,却并没有疑问的语气。

“草木不会说谎。樟树前辈没有说谎,杏也没有。”

命庙点点头,道:“我一直觉得,这里还会发生什么事。却没想到,这预感未免灵验得有些出奇。藥草枯萎,日弥神社,初代女王,三种神器,以及那神之力……也许冥冥中确实有种力量将这些牵引到一起,可事到如今我却不知——随波逐流,就这样什么也不知情,随着神力消失而步入终结;或者知晓了事情的端倪和自身结局,却无力阻止——究竟哪一个更可哀……”

 

看出了命廟的黯然,杏不由得焦急地喊出聲:““不要这样消沉嘛!虽然听了樟树前辈的话我也很惊讶……但是,我们至少寻到了事情的些许眉目,不是吗?而且,眼下还有许多病患等着藥草,我们要先去把这消息报告给理事大人才行啊!”

“……你说得对,杏。偶尔我也会不由自主消沉起来……有你在身边真的太好了。”

“因为,树木其实比人类要坚强得多了。”

“至少,你比我要坚强得多了。”命庙终于展露出惯常的笑容,“我们赶快回去禀报理事大人吧。”

 

 

踏上归途时已是晚霞漫天,命庙和杏走在城中的石板路上,虽依然因为今日的发现担忧,但此时夕照晚景,无法不令人心生愉悦。

“对了,”命庙打破了这舒适的静默,“那位樟树前辈,不知是樟树公公呢,还是樟树婆婆呢?”

“樟树前辈是雌雄同体的啦……”

“那……”命庙转过头望着杏,故作惊恐,“杏你该不会也是……”

“哎?……说什么啦!!”

打击声伴着归鸦的鸣叫悠悠传向了远方。

空夢抄 番外 其二

藤原俊成(1114——1204)】

 

十五岁那年,我以皇子陪读的身份,进入了皇宫。

周围人尽是艳羡的目光,毕竟,即使是炙手可热的藤原家,能够担当皇子陪读的人也并不多。

而我有幸,凭着家父的举荐和一点点才学,得以陪同两位殿下一起学习。家父对我寄予厚望,我自然也不能辜负。

 

进宫之后,我才知道,需要我陪同的皇子,其实是一对姐弟。

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初次进宫那一日,樱花开得正好,在暖阳的映照下恍如云霞。

 

『是吗,你叫做「顕広(あきひろ)」啊,和我的名字很像呢——我叫做「顕仁(あきひと)」。』

绿发的女孩对我笑了,绯红的眼眸中毫无闪躲与畏惧,那认真从容的神色反倒使年长的我,心中生出几分羞赧。

 

心中的花蕾顿时和满天花霞一同,在某个角落悄然绽放了。

 

自那以后,我便开始了作为陪读的生涯。

身为长女的顕仁殿下总是听得认真,记下的笔记一丝不苟。

她的和歌清丽隽秀,又充满着少女独特细腻的心思,每每令我心生感佩。

 

可她的弟弟——雅仁殿下却贪玩,一会被飞过的蝴蝶吸引,一会又被脚边的蜗牛分了神。

每逢此刻,教长先生都会无奈地摇头。

我往往就趁着教长先生苦口婆心劝说雅仁殿下时,偷偷偏过头,看着顕仁殿下的侧脸。 她总是若有所思地一手托腮,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缕发丝还未长长到可以梳起来的程度,柔柔地垂在她的脸颊两侧,似有阳光在那黛绿发丝上来回流转,微光粼粼。

 

只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少年的我希望时光永远停止在那一刻。

 

但时光总是如水流逝。三人中最年长的我,最先到了入仕的年龄。我终于接受了元服冠礼,正式成为臣子。虽然位阶不高,不过能够偶尔出入皇宫,见到顕仁殿下,已是十分满足。

 

而顕仁殿下也随着年龄增长显得愈发清秀美丽。

只是,因为种种变故,宫中开始出现流言,说她傲慢自大,性情怪异,难以接近。同样是因为这些变故,她在我视线中出现的机会越来越少。

大概是因为少时的经历,我对顕仁殿下并不像其他臣子那般敬畏——尽管这敬畏,更多是出于对白河法皇的畏惧。

皇权的争夺,我并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只是想,她也不过是几位掌权者手中的一枚棋子,身不由己罢了。

 

可鸟羽陛下显然不是这样想。

法皇崩御后,鸟羽陛下终于将实权握在手中。陛下不希望看到她在朝中有任何党羽,少时一同学习,后来和殿下关系也不错的我,理所当然就被当成了顕仁殿下的「党羽」。

 

鸟羽院借故将我调离皇都,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能见到顕仁殿下。

我不曾因此怨恨鸟羽陛下,也许对家父来说,这确实是个打击。但于我而言,在何处任职并不是那么重要。

只是,心底或多或少,还是因为见不到顕仁殿下而感到些许遗憾。当真只有些许,毕竟,我很清楚,她是尊贵的皇族,她的人生,注定不会和我有太多交集。

 

离开都城后,事务不减反增。在日复一日的仕途生涯中,我似乎渐渐遗忘了那些往事,少年时难以启齿也无法启齿的心思,逐渐被岁月掩埋,尘封,仿佛它们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

 

后来,听闻她与左府赖长联手发动政变,意欲夺权,却最终败北。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些年的时光仿佛洪流,每个人都被裹挟其中,又有谁能够完全从心所欲?

只是,我的心底依然无法抑止地失落,那久远的往昔,终究再无重临的可能。

 

得知她即将被流放赞岐的消息,我托人千方百计向她送去了我的信,并不期待她会回应。

或者说,并不希望她会回应。

 

就让我一厢情愿地,给那些年的青涩时光作结吧。

 

可出乎意料,她还是派人送来了回信。

信是用花笺写就,带着淡淡檀香——她依旧保留着当年的习惯啊。

即使是即将远流他乡,命运未卜的如今,也难改那小小的风雅的少女心思。

——或许这就是皇家的骄傲从容吧。

我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多年前,与她初遇时,那双眼眸中凛凛的天光。

 

我屏住呼吸,缓缓打开花笺,双手的颤抖无法抑止。

阔别多年的字迹伴着回忆在眼前一点点铺开,依旧是那样清丽隽秀的笔迹,一如记忆中她的面容。只是有几处字迹稍稍晕开,墨色微苦,似是沾染了隔夜的泪痕。

信笺上只有一首和歌,孤零零地躺在中央。

 

——此世如梦,幻渺无常。惟夙缘尔,千古不朽。命有尽数,梦有醒时。愿待梦醒,乃与君逢。*1

 

我泪如雨下。

 

*1:『夢の世になれこし契りくちずしてさめむ朝にあふこともがな』